第238章 好看的人
坐在這高牆之上,借著身旁的這一棵大樹作為遮擋,也確實不會引起牆內眾人的注意。
再說了,此時天色也已漸漸轉黑,大理寺中雖早有當差的人在門前及過道兩旁的庭燈中燃起了蠟燭來,但靠近這牆邊的大樹這一塊卻也不會有人特意過來,因此,倒是讓坐在牆頭上的緹娜樂得安心。
她這會悠哉晃著兩條腿,隻管大著膽子伸長了脖子往不遠處的那殿堂內望去,裏頭人她雖都不認識,但也絲毫不減她想要看熱鬧的心思。
瞧著裏頭坐著的那老者,緹娜便猜想著,這定是白日裏那位被人稱作是“張閣老”的人了,如此說來,這會就坐在他側前方正提筆伏案書寫的那人,便是那引起爭議的嫌犯了。
一想至此,緹娜便也多瞧了那嫌犯的背影幾眼,見他腰窄肩寬,即便是坐著,也顯背影清俊挺拔,倒是讓她又不由得想起了嚴清歡來。
暗自將兩人的背影對比著,緹娜便也愈發好奇起了這嫌犯的麵容來。
隻可惜這會他仍專注於伏案書寫,隻留給她一個背影,讓她根本就沒機會一睹他的真容。
坐在那主審之位的周昕倒也是被緹娜看了個全,然而少女隻是覺得這人長得倒也不錯,可惜這會那一張臉上早已無半點笑容,眉心也被掐得發紅,教人看了便覺心中一陣發怵。
坐在高牆上看了許久,這會不僅是裏頭的人開始將不耐之色明晃晃的掛在臉上了,就連緹娜也都有些想打瞌睡了,然而她心裏到底記掛著想要看那嫌犯的麵容長相,故而即便是看得有些無趣了,也還是強撐著坐在牆頭上。
倒是下麵的汀又勸了她好幾聲,眼看著有不少過路人從此處走過,都對著裹著一身黑衣站在樹蔭下的汀小心翼翼的投去了或不解或提防的目光,此時的女奴便如同那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隻要瞧著四下無人了,便要忍不住抬頭低聲勸一勸牆頭上的少女。
“天都已經黑了,主人,咱們還是回去吧……”
然而那少女也總是壓低了聲音,回頭向著她笑道:“不急,再等等,裏頭馬上就好了。”
多次勸阻無果,汀甚至急得差點連家鄉話都冒了出來,然而她好歹還算是記著的,現下這是在大淵朝,自己這身打扮本就紮眼,若是再開口說了旁人聽不懂的話,怕是要惹出大麻煩來。
正在汀焦急之際,便又聽得從牆內終於傳來了一陣不小的動靜。
而正坐在牆頭上的緹娜就更是一下子就被驚醒了,原本都已經開始打架了眼皮這會一下就抬了上去,直勾勾的望著堂中的數人,半點睡意也無。
隻見這會那清瘦老者已經拿起了鬱乘風麵前桌案上的幾張試卷,開始還是一目十行的閱讀著,然而越是往後看,他瀏覽起這些試卷的速度便也愈發慢了起來。
這會,好些已經睡著了的聽審官員也都被驚醒了,就連那臉色冷硬的周昕也都是冷然注視著正在閱卷的張閣老,嘴唇幾乎都要抿成了一條直線。
他已經記不得是第幾回伸手去掐自己眉心了,周昕這會心下愈發煩躁,又有些懊惱,早知道如此,今日就應當將府裏的幕僚許先生也一並帶來。
想來若是許先生在此處為自己出謀劃策,這事也絕無可能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這會,周昕眼看著堂下閱卷的張閣老那一張老臉上溢滿的皆是滿意之色,讀到妙處,甚至還公然拍著大腿叫好,竟是連半點平日的儒雅之風都無了。
越是看他這副模樣,周昕就越發不甘。
眼下他當然是曉得的,今日之事,自己不但沒落到半分好處不說,反而還會給三司法的官員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
屆時若是又有人要借此發揮,到聖上麵前去參他一本,說不得如今這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麵又要橫生枝節。
想至此處,周昕也終於有些懊惱了。
然還沒等他懊惱完,便又聽得堂下的張閣老終於開口說話了。
張閣老這會已經是將鬱乘風所作的文章盡數粗略的瀏覽了一遍,到底也還是張閣老,若是換了個人,怕是光閱卷便還得再花上小半個時辰。
“啟稟殿下,老夫已經閱卷完畢!”
聞言,周昕也顧不得再懊惱煩躁了,但他這會也再無心思裝出一副溫和謙遜的模樣來了,因而便隻是板著一張臉,冷聲問道:“哦?敢問張閣老,這鬱乘風當堂所作的文章,評價幾何?”
張閣老雙手捧著那一遝試卷,笑容十分暢快,“回稟殿下,便是放眼近十年內的會試作文,此文都可博得頭籌!”
他話音才一落下,堂上便頓時就是一陣駭然,繼而便又引得眾人交頭議論。
見狀,張閣老卻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蒼老的麵上,那笑容也未曾褪去,隻是直直望著端坐堂上的周昕,又接著道:“老夫可以張氏一族作為擔保,若是今日老夫在堂上所言有半句虛言,我張氏滿門,甘願受盡天下人唾棄,從此門下後輩,再不入朝堂一步。”
這一下子,不僅僅是各大官員都頗為震驚,就連一直逗留在大理寺門前等著看結果的百姓也都頗為震撼。
人群中不乏有讀書人,他們大多也都是聽著今日這案子竟是將張閣老都引了過來,因此等到夜間飯後,這才相約著過來看一看。
這位張閣老雖早已辭官,但在眾多文人心中,這一位永遠都是師者。
他所做的文章注釋,一直都還在被天下學子傳閱;在任期間,張閣老更是兢兢業業,不止憂心家國社稷,更是為了太學的傳承發展嘔心瀝血。
因此,不僅僅是太學裏的學子,隻要提起這位張閣老,幾乎天下學子都要恭敬的稱他一句“先生”。
此時一聽他這番保證,無人不動容。
周昕藏在桌案下的拳頭早已握得咯咯作響,然而麵對著下麵的數雙眼睛,他也不得不放鬆了緊繃的麵皮,恭聲開口道:“張閣老萬萬不可如此,以張老的學識和人品,在座眾人皆是信服。”
望著勝券在握的張閣老,饒是周昕這會再不甘心,也隻得緩緩說道:“既如此,便可證明,這鬱乘風的確是無必要賄賂考官。好在案件也總算是水落石出,還了無辜之人一個公道,如此,便退堂結案吧。”
聞言,一旁的大理寺卿與刑部尚書等一眾三司法大小官員皆是紛紛站起身子,躬身應了聲是。
等到負責全程記錄案卷的文書終於在案卷末尾寫下了“嫌犯鬱乘風當堂洗清罪名,無罪釋放”的字樣,又將那些卷宗細細整理好,貼上了結案的封條,張閣老這才抑製不住笑意,轉身便用力拍了拍身後鬱乘風的肩膀,一張臉上雖也有疲憊,笑意卻是無論如何都止不住的。
“不錯,果然沒有荒廢學業!”
饒是麵對著這幾番會審也仍能淡然應對的鬱乘風,在此時也是忍不住嘴角上翹,迎著麵前老者欣慰的目光,十分恭敬的低下頭行了一禮,沉聲回道:“弟子多謝師父!”
公堂之上,雖隻過了一日,焉知就是為了今日,自己這位原本已不問世事的老師甚至都親自從老家趕回京城,拿張氏滿門清譽為自己作保,其中情誼,早已不是一聲“師父”所能涵蓋的。
望著堂下這一對師生,周昕倒也沒有往深處想,他這會隻覺得身邊眾人皆是紮眼得很,見文書已經結案,便又起身對著堂下幾人道:“張閣老,既已結案了,我便先回去了,還有些事務等候處理。”
聞言,張閣老卻是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隻伸出了一隻手,及其敷衍的揮動了幾下,便不再有動作了。
見狀,周昕又是雙拳緊握,好歹忍住了胸腔中的那一股怒意,一拂袖,便也臉色冷然的離去了。
周昕一走,剩下的大小官員這才紛紛聚了過來,一一給張閣老見禮後,這才依次離去。
等到人群也散的差不多了,就隻剩下刑部侍郎方知意還留在此處了。
他天生就是一副不愛笑的臉,明明才三十多歲的年紀,渾身氣質便已是同那古板的老年人無二。
這會他隻管向著張閣老幾人走來,一來便先向著張閣老行了個禮,而後又細細問候了他的身體狀況等,直將老頭都問得一陣不耐,這才罷休,轉而又麵向鬱乘風,道:“代我向令尊問聲好。”
聞言,鬱乘風便也拱手應下了。
瞧著方知意一走,張閣老這才伸手捶了捶早已開始不適的腰,語氣卻是十分輕鬆的道:“走吧,咱們也該回去了。”
白日裏跟著他一同前來的那青年也早就將帶來的那一口箱子背在身上了。
隻是這會那箱子裏卻是空無一物,方才鬱乘風所作的文章試卷,也都被三司法的人收走作為證物留存了。
青年和鬱乘風一人攙著張閣老一隻手,這才緩緩步出門外。
而早就坐在牆頭上望眼欲穿的緹娜,這會也終於看清楚了那嫌犯的長相。
殿堂之內燈火通明,他一轉身,緹娜便將他那一張臉看得真真切切。
而後,少女那一雙視線就再也沒從他身上移開過。
一直等到圍在大理寺門前的圍觀群眾也都紛紛散去了,汀又縮在陰影處,硬著頭皮躲過了好幾撥路人探究的目光,終於等到四下無人了,她這才又昂起頭,小聲向著牆頭上的少女喊道:“主人,人都散了,咱們也早些回去吧!”
良久,牆頭上才傳來了一陣樹葉響動的摩挲聲,而後,緹娜便十分輕巧的落在了地上。
見狀,汀也終於鬆了一口氣,也顧不得許多了,上前便去牽了她的手,拉著她道:“主人,我們回去吧。”
豈料這一拉之下,竟沒拉動。
等到汀萬分疑惑的轉過頭看向少女時,便發現她這會仍是雙眼木然的望向前方,腦袋上包著的頭巾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全散開了,她卻完全不在意,等到終於回過神來,這才反握住女奴的手,顫聲道:“汀!我見到他了!”
女奴還未反應過來,聞言便問:“見到了誰?”
緹娜終於揚起臉,無聲的笑了起來。
“比歡還要好看的人,也是我以後會喜歡的人。”
此時,正在船上吃著瓜納涼的古靈,不知怎的,心裏就覺一陣不自在。
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連手中的瓜都忘了吃,隻任由那嫣紅的西瓜汁水都留在了手上,又順著手一路下滑落進衣袖中,長公主這才伸手拍了她手背一下,眼一斜,便沒好氣的道:“發什麽愣呢,這還沒到京城呐,莫不是又開始想那臭小子了?”
聞言,古靈這才回過神,訕笑著解釋道:“沒有.……方才……方才有蚊子在我身邊,我正準備聽它到底落哪兒了……”
聽得她這番毫無說服力的解釋,長公主也隻是將嘴一撇,便沒再出聲了。
今日已經是上船後的第二日了。
早就聽長公主說,若是坐船,又遇到好天氣,雖是一路逆流而上,但要抵達京城也才需費得近六日的工夫。
然越是離京城越近,古靈便也越是莫名的緊張了起來。
特別是昨日,長公主收到了密信來報,說是鬱乘風那樁案子便就是在今日開堂審理,然要命的是,那主審官竟從嚴嘉樂變成了大皇子。
雖然長公主也說了,此事無爭議,基本上是能蓋棺定論的了,過了今日,鬱乘風便一定會洗脫罪名,但總歸是沒能親眼所見,到了這會,古靈心裏也還是有些擔憂。
就連她都是如此了,更別提古氏了,她今兒一天都窩在船艙裏沒出門,也不知是不是又在裏頭偷偷求神念佛了。
索然無味的吃完了手中剩餘的西瓜,古靈這才又去打了一盆水,將那滿手的西瓜汁給清洗幹淨。
等她洗完了手,便又自然而然的抬頭瞧著天邊那一輪明月,心裏還是有些亂。
然而她也說不大上來,自己究竟是因何而心亂。
不敢去想今日在京城的庭審會不會是出了什麽岔子,頓在原地好半晌,直到昂著的脖子都開始發酸了,古靈這才低下頭,端起水盆便將盆中的水倒進了江水中。
望著翻騰的水花向後流淌去,古靈歎了口氣,便又端著盆轉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