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陸門立雪
與陸澄和王嘉笙離去的位置隔了兩條巷子,有一座不起眼的舊唐式樣小院子。這麽晚的鍾點,裏麵唯一的租客還沒有睡覺。
??這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平頭男青年,路人相貌、衣著平凡。他叼著香煙,在廂房裏的圓台麵上迅速塗寫著鉛筆素描,赫然是陸澄和王嘉笙的相貌!
??戴著項圈的黑色細犬一頭接一頭,從廂房半掩的門縫裏遛進平頭男青年的屋子,鑽進他的褲腳,好像掉進了無底洞,再不出來。
??總共四十七隻小狗走進廂房,現在廂房裏隻剩下七隻戴知了巾的獵犬,圍著平頭男青年乖巧蹲下,正是伏擊陸澄兩人的七隻狗隊的頭狗。
??這是平頭男青年的C級縛靈,“戌宮獵隊”。凡是戌宮獵隊見到的、聽到的,還有嗅到的,作為禦者的他也一樣能見到、聽到和嗅到。通過這些獵犬,他在安全的區域一直觀察著陸澄兩人。
??“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民間調查員,壞了我的兩條狗,一條要重新召喚,一條無法回收!隻差一步,我就要摸到組織榜上的那個通緝魔人,被他們攪了。”
??點完狗數,青年忿忿把香煙頭踩滅。
??他是幻海市最大的調查員組織的一名正式雇員,入職以來一直深受上峰器重。本來年初,上峰要委派他解決某個貴族女校的女高中生遇到的麻煩,讓他在大老板麵前露臉,結果那個任務被莫名其妙地取消。現在他的精力隻好全撲在手頭這個追查通緝魔人的任務,這是他往上晉升的重要履曆,這一次他不許任何人來搶他的功勞!
??“那兩個民間調查員問我找‘陳香雪’,這又是哪一個被魔人殘害的市民呢?”
??平頭青年思索著陸澄留下的話語,轉身看廂房的四壁
??——廂房的四壁貼滿了報紙的剪報和照片,是最近幻海市神秘失蹤市民的報案和他搜查到的線索。然而並沒有“陳香雪”這個名字——又是一個幻海的巡捕和暗探沒有記錄的倒黴人嗎?
??於是平頭男青年在廂房牆頭貼上了陸澄和王嘉笙的素描,並且添上了“陳香雪”的名字加一個問號。
??他的眼光又盯回陸澄兩人的頭像,自言自語道,
??“不過,這兩個民間調查員,我倒是頭一次見到的,是沒有被組織登記過的新人嗎?尤其是那個人的那把寶劍,竟然是一件克製縛靈的‘收容物’——落在這些業餘的手上,真是可惜了。”
??平頭青年的眼中掠過一絲貪婪之色。他喚過一頭戴知了巾的狗,向狗扔了一塊小排骨道,“貪狼,那兩個人的氣味你還記得吧。去,把他們從幻海城裏找出來!我用的上他們的靈光物。”
??名叫“貪狼”的狗連骨頭都嚼吃得一幹二淨,發出歡暢的叫聲,然後鑽進了院子外的大風雪裏。
??而在大風雪裏,陸澄和王嘉笙搭乘的從南城往西區的電車中途拋了錨,他們不得不和其他乘客一道下去。夜又深又冷,連黃包車都招不到,兩人隻好不情不願地再在雪裏用腳走四公裏路。
??雪裏,王嘉笙問陸澄道,“老板你說,那群怪狗的禦者和香雪姐的失蹤有關係嗎?”
??這個問題陸澄一直在回來的電車上思考。
??“難講。雖然那條怪狗是從蕭宅出來的,但狗群的主人好像也沒有把我們當做一定要拔掉的眼中釘,我在他的很多狗裏隻砍了一條意思下,他也識趣收兵了。當我說出香雪姐的名字,他也沒有什麽過激的反應,應該說,是毫無反應;不過,狗主人也沒有向我們湊近的姿態,像是不願搭理我們。”
??陸澄問王嘉笙道,“失憶前我肯定是一個厲害的調查員,但是我在業內的名氣響嗎?”
??王嘉笙道,“你常教導我,悶聲發大財。我們做民間調查員,最好不要透露自己的客源,也不要搶奪同行的客源。大家都是散戶,內鬥傷和氣,也會出人命,不劃算——最好的調查員,是悄悄地把委托完成了,好像異常事情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陸澄想——那失憶前的我肯定會盡量低調,除了碰上事來找我的人,幻海該沒幾個人知道我的調查員身份。隻留名聲不見人,甚至可能連名聲都沒有。不過,沒有名聲的壞處就是會被沒眼力的人看不起。
??“民間調查員?那就是說——幻海還存在著官方調查員?”陸澄突然道。
??王嘉笙嗯了一聲,“你對我說過:幻海市有那麽一個不公開的官方調查員組織暗地裏主持大局,我們接的大單都從那裏來。但我從來沒接觸過那組織,你也從來隻和那個組織的接頭人做單線聯係,不和他們接觸過深。”
??陸澄歎息,如果是現在的自己也會那麽做——再牛的散戶也是很容易被莊家吃掉的。
??也不知為什麽,他的腦海不禁回想起徐述之的麵容——那樣檔次的幻海名人,坐擁著上千的靈光物,那個組織一定不會放過接觸的吧?
??或許,那個徐述之,已經是那個組織的一部分了?
??陸澄回過神。他的心忽然輕鬆了一點。
??現在他知道了,妖魔出沒的幻海黑夜裏,不是他一個人在摸索、在戰鬥。有那麽一個遠比自己強大的官方組織守護著幻海的夜空。
??對還是普通市民的自己來說,幻海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什麽異常的事情,這大概就是那個組織工作的成果。
??——盡管真正高端的調查員市場可能已經被那個官方組織壟斷,包括過去的自己在內的民間調查員隻能吃那個組織留下的冷飯剩飯。
??但對現在弱小的陸澄,卻是一個安慰——如果香雪姐遇到的敵人是現在的自己根本無法應付的,世界上還有他可以求助的人和希望。
??當然,最好自己能獨立解決香雪姐的事情,永遠不要欠下那個組織的人情。陸澄忽然想到了自己最窮困的時候,那些勸誘他和威脅他放棄淩波咖啡館的人的嘴臉。
??陸澄向王嘉笙道,“或許那個群狗縛靈的主人也是一個調查員,因為別的事情盯上了蕭宅,卻意外和我們撞上——但無論如何,蕭宅一定是一個有問題的地方。等蕭家裁縫鋪明天開業,我們合情合理地扮成顧客去裏麵搜查。放心,沒有什麽靈光物逃得出天泉古錢;光天化日,也沒有什麽魔人敢在幻海囂張招搖。”
??至少,陸澄沒有在幻海的報紙上讀到過魔人公開作怪的事情。他碰過的唯一那個魔人穆羅岱,也隻敢在日落之後做邪惡勾當。
??王嘉笙點點頭。的確,戰後十五年來,還沒有魔人敢在白晝的幻海市現身,那是公開挑戰那個組織的底線了——這是老板告訴他,也是香雪姐告訴他的。
??夜到了零點,陸澄和王嘉笙才從南城走到了西區的淩波咖啡館。
??王嘉笙的眼睛比陸澄尖,他先喊起來,“誰這麽有閑心,在我們咖啡店門口堆了那麽一個玩意!”
??在西區柔和的路燈下,陸澄看到淩波咖啡館的門口堆著一個胖乎乎的笑臉雪人,另外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收著一把長柄直傘,躲在淩波咖啡館的屋簷下,一麵搓著手一麵眺望著街頭。雪沾到少女的臉上,凍得她的俏臉像一顆小蘋果。
??和陸澄的視線對上,少女的嘴角露出了得償所願的甜美微笑。
??王嘉笙的眼睛一直,疲憊了半天的精神一振,對陸澄道,“好靈的妹子!老板,這是你最近新招的女招待嗎?我幹活更有動力了!——不過,這個妹子貌似家裏很有錢呀,她腳上那雙蝴蝶結皮鞋怕就抵我當咖啡師一個月的工資了。”
??王嘉笙已經從張筠亭的臉看到她的長腿和腳趾了。
??陸澄咳嗽了下,“不要亂講亂看。”
??他過去開淩波咖啡館的門,一麵請張筠亭進屋,一麵給她和王嘉笙互相介紹,
??“這位張筠亭,婷婷小姐曾經是我的主顧,南英女中的高材生;這位王嘉笙先生,是我店裏的咖啡師,剛過完年假回來工作——那麽晚,張小姐是有什麽事情需要我效勞呢?”
??陸澄說的事情,當然是異常事件。張小姐冒大風雪深夜造訪,必定是送他新的委托,也就是銀元和靈光物來的了。
??他向王嘉笙做了一個給壁爐生活、給客人端咖啡的眼色。香雪姐的事情要管,張小姐的委托也要接。往後接香雪姐回來過日子的開銷,還不都靠這些倒黴事情又多又不吝嗇錢的主顧嗎?
??卻聽婷婷道,“澄江先生,其實我——”她又瞥了眼王嘉笙。
??王嘉笙道,“我也是調查員,我們店的其他員工都是調查員,從古至今,這家店的所有人都是調查員——不過,我們老板才是幻海最厲害的調查員,從來沒有他解決不了的異常事件。”
??王嘉笙把陸澄的轎子抬得如此之高,陸澄好不容易才克服了做人最基本的誠實,此乃商人之家必要的自我宣傳。他淡然自若地向婷婷道,
??“我的店員老愛說實話,給我添了很多辛苦。不過,婷婷小姐,任何時候我總是樂意幫助你的,我永遠不忍心看到你憂愁的樣子。”
??婷婷的眼神裏盡是對陸澄的崇拜,她對王嘉笙的眼神也從客套的應酬變得熱情起來,
??“澄江先生,上次的事情之後,我考慮了很久,終於做了一個鄭重的決定——這一次我來淩波咖啡館,是想請求您接受我,做您的學徒——我想成為一個調查員。可以嗎,老板?”
??陸澄躍躍欲試的表情陡然凝住——這小姑娘沒救了。我有多少斤兩我還不清楚嗎?
??王嘉笙把熱咖啡端到桌上。本來這杯咖啡該給客戶的,既然婷婷再不是客戶,這一杯他就端起來自己用了。
??王嘉笙向婷婷道,“太好了,我們正缺人。你叫‘婷婷’是吧,店裏自古的規矩:要做老板的調查員學徒,先從咖啡店員開始。從現在起,你就是店裏的女招待嘍——來,婷婷,第一件功課,給我們老板做一杯熱摩卡。”
??張筠亭尷尬起來。她這位富家小姐連飯都不會做,哪會燒咖啡呀。她可從來就是家裏靠傭人,在校有食堂,出門吃西餐的。
??“我不會燒咖啡……不過,王先生,你教我做,好嗎?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小師傅了。”她眨著眼睛,定定地看王嘉笙,嬌聲道。
??王嘉笙一怔,好可愛。他嗯了嗯。
??陸澄敲了下王嘉笙,他向張筠亭,“你的這個事情,我還要考慮的。”
??這次倒是王嘉笙急了,“老板,別呀。多一個人,也多一個找香雪姐的幫手。”
??——我這就有調查任務做了嗎?婷婷有點小興奮起來。
??在淩波咖啡館之外,有一隻被白皚皚的雪完全覆蓋了原來毛色的小狗,躲在那笑嗬嗬的雪人後麵,望著明亮溫暖的小店裏的三個人,還有熱騰騰的咖啡,流出了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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