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心情(下)
“你管我這麽多!難道你還想說你喜歡上我了不成?”
風易淩複雜的神情閃過,並沒有回答。可這個問題哪裏需要他親口回答?
花阡陌沒有自取其辱的打算,隻索性扭臉不再看他的表情,抱住胳膊,如水的廣袖長長垂下,可以看見那上麵還綴著些細小的銀飾。她繼續說道:“拜托你搞清楚這是哪裏!我是什麽人!這裏是風月無邊閣!哪裏有piao客追著姑娘說要負責的?”
風易淩震了一下,臉色終於不像剛才的冷靜淡然,反而籠上了幾層陰霾。籠子中的兔子灰灰仿佛感覺到了什麽,停下了啃蘿卜的動作,圓溜溜的大眼睛警惕的四處張望著,耳朵豎得高高的。
他這種正人君子卻被人說成PIAO客,會不爽也是正常吧?花阡陌並不意外,不過他終於被她的說法給鎮住了,花阡陌立刻趁熱打鐵,毫不遮掩地繼續解釋道。
“你也知道我這身份,雖然暫時是賣藝不賣身,但歸根結底,遲早也是要陪客人的。所以說就算發生那種事,也不過是把時間提早了些而已……對我來說沒什麽區別的……
“……何況……其實紅綾說得也不錯,是你總比其它那些歪瓜裂棗不知所謂的男人好得多……”
彼時風易淩的臉色已經難看得和鍋底一樣了。
花阡陌能理解他這麽個天之驕子被拿來和一群PIAO客相提並論的憤怒心情,注意到他的神情難看,她不得不伸手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他,違心讚美。
“你人長得不錯,武功也不錯,人也很好……”雖然那天晚上的慘痛經曆什麽的就別說了。
“……總之不管怎麽說,頭一次是你,對我來說其實還算不虧,真的……”花阡陌確實是欺軟怕硬的典範,風易淩心平氣和時她氣焰囂張怒氣衝衝,可當他臉色開始不好時她又明顯虛了,還勉強笑了幾聲。
笑聲故作灑脫,響起在空蕩的後院,因為跟本人的性格一點不相符,顯得尤其虛偽勉強。又因為無人附和而分外尷尬,很快戛然而止。籠子裏的灰灰仿佛也被那笑聲嚇到,蘿卜一下掉出去滾到了籠子外,它也沒有注意,縮在籠子裏豎著耳朵一動不動。
對方的臉色已經難看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了。
安撫對方失敗,即便是花阡陌,麵對這樣的臉色也是一陣陣發虛。強顏歡笑的表情維持不下去,花阡陌隻能迅速做了總結。
“所以說,這種事你根本沒必要放在心上,我也不會介意。何況那隻是個意外。所以你根本沒必要有什麽負擔,想著什麽負責之類的鬼話了,那根本不可能的,你明白沒?”
風易淩臉色十分難看,沉默著聽她說了這麽多,終於在此刻慢慢開了口。那語氣中仿佛壓抑著什麽,冰冷而危險,讓她後背有些發涼了。本來明明是她強壓著火氣在跟他講道理,可此刻,她卻陡然生出了一種是自己在碰逆鱗的錯覺了。
“於是說了這麽多,你究竟想表達什麽?”
“啊?哦,我是想說,讓你我都當這些事沒發生過啊!畢竟這麽做對兩個人都有好處……”周身的氣勢完全被他壓製,花阡陌也沒了方才的底氣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立刻回答。畢竟在她看來,這樣對兩個人都好。
“如果我說不呢?”
這個斬釘截鐵又出乎預料的答案讓花阡陌愣住,尚來不及問出為什麽,對方已經冷著一張臉轉身就走,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被晾在原地呆了好半天花阡陌才回過神,被他之前散發出的寒芒凍住的怒火終於漸漸複蘇。她反應過來後,立刻氣得咬牙切齒,簡直想掀桌——這到底是誰欠誰的啊?為什麽他還有立場給她擺臉色啊!
花阡陌被氣得臉色發青,卻因為對方離開得太快而無處發泄,隻能四處跳腳,一腳踢在灰灰籠子邊一棵樹上。繡花絲鞋輕而薄,所以氣急之下那一腳發泄反而讓自己吃了大苦頭,疼得她更加暴怒異常。兔子灰灰被她這副猙獰模樣嚇得就地一滾,翻出肚皮又開始裝死。
“喂!你這是什麽態度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是一個陰天。
連/城堡鐵灰色牆麵的房間內,連/城玥負手站在窗邊靜靜看著窗外景色。而風易淩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神情冷凝,嚴整而戒備。他的手甚至沒有離開過寒水的劍柄。
說完那些事情,連/城玥笑笑:“……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風易淩沉默不語。
直到今日,他都不敢相信,自己這個有些吊兒郎當的好友會是這般心狠手辣精心算計的人,手下無數亡魂和鮮血,那些人本都有著自己的生活和家庭。隻要想到這些,就自心底感覺到徹底的匪夷所思和無窮的憤怒,讓他不得不握緊手中的寒水才能克製住自己不衝上去。
連/城玥微微偏頭看他一眼,看見自幼好友臉上的神情,笑著搖搖頭:“別這樣看我,我也不是生來就鐵石心腸的。”
“你還記得吧?我來找你的那天。”
可風易淩卻半點都笑不出來,隻握緊了手中的寒水劍鞘,沉聲答:“當然記得。那時你不見人了一整天,第二日卻忽然上門來找我喝酒。”
那時他重傷方愈,也曾考慮過要和自己的好友說說藏在心底的那段凶險而又頗帶奇遇的旅途,那個過度熱情、一點不像中原女子般含蓄的南疆少女和她說的各種奇怪傳說。
可提著一壇酒而來的連/城玥看上去疲憊而滄桑,也如今日這般雖然笑著,卻懷著極重心事的樣子,眉宇間的鬱鬱揮之不去。所以他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默默陪他喝酒。
他以為又是阿玥庶子身份給他帶來的不順,卻根本無法想象,就在幾個時辰之前,麵前這個人剛剛帶著人讓一家十幾口人從這世上徹底消失;而在更早之前,自己想向他提起的那個南疆少女的一切都被他手下之人以同樣的方式毀去。
自己蒼白無力的安慰隻讓已經喝得有些微醉的連/城玥苦笑著搖頭,他將酒壇擱回石桌上,頭枕在了放石桌上的手上心事重重的喃喃,眼神迷蒙似失魂落:“不……不是……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的……”
說完他就睡著了,隻留下風易淩一個人麵對一向開朗好久少有的頹喪,有些茫然無措,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呆坐了好久。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了那一切之後包含的意味深長。
“說起來,你那時比現在還二愣子呢?”
說起這件事,連/城玥居然還有心情又笑了起來,又轉過頭,繼續眺望著窗外的風景。他不輕舉妄動,風易淩也就不好動。連/城玥的語氣裏帶了分感慨和歎息,仿佛無限感慨懷念的樣子,那種語氣讓風易淩不願打破此刻這種平靜。
“終於能告訴你這些了,這麽多年你一直在我身邊,我卻不能和你說起。”他仿佛如釋重負般輕笑,“那天我去時,那家人家裏還有一個才四五歲的小丫頭,眼睛大大亮亮的,一直看著我……可我還是不得不親手殺了她……“
這樣笑著說出這種話何嚐不是另一種殘忍?風易淩一向善良,此刻隻覺得渾身發冷,冷然答:“你也可以不殺他們。”
連/城玥還是笑,可笑裏已帶了絲無奈和歎息,搖頭,又似意味深長和自我厭棄:
“哪有那麽簡單?”
風易淩表情微變,可連/城玥卻還在自顧自的感歎:“……這麽多年,我時常會夢見那雙眼睛,隻可惜,我根本沒的選啊……”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意識到不對的風易淩立刻搶身上前,卻已經來不及。連/城玥已經倒了下去。他隻來得及扶住了他仰倒下的身軀,連/城玥唇邊淌著一線鮮血,已經漸漸失去焦聚的眼睛倒映著他發白的臉色,他在最後勉力笑了笑。
“……雖然我確實瞞了你不少東西,但有件事我沒騙你,你確實是我連/城玥唯一的朋友,這點永遠不會變。”
“再會了,易淩。”
寬闊粗壯的梧桐枝幹之上,不知是閉目養神還是小睡了一場的風易淩驀地睜開眼,抬頭看向那萬裏無雲的一片長空,眸色暗沉沉默不語。
連/城堡主對於自家三兒子做出這些事表示出了極大的震驚和憤慨。除了表示自己對此毫不知情以外,還極為大義凜然的說連/城玥居然做出了這麽些荒唐事,若非他早已畏罪自盡,自己定然也是要大義滅親的。
他對自己的疏忽,讓連/城玥能擅自掌控了連/城家一部分勢力來對付風易淩和花阡陌而道了歉,並表示那些動手的人馬可以任由風易淩處置。隻是一向雷厲風行架子極大的堂堂一堡之主,卻親自開口向他這個小輩求了情,讓他考慮下那些人也是奉命行事,甚至三叔還是看著他長大的,希望他能念在這點上網開一麵。
他最終隻能沉默,什麽也沒有做,卻還是感覺到了一些悲哀——這個身為連/城玥父親的人可以為手下之人求情,看似溫情,可對待自己這個兒子的自盡卻冷漠得緊,毫無悲傷。
連/城堡主表現出的震驚憤怒和毫不知情的樣子無可挑剔,好像真的與連/城玥所做的一切無關,讓即便是風易淩也看不出什麽問題。
連/城家究竟是真的無辜,被連/城玥的一人牽連,還是壯士斷腕的苦肉計?
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深想。
連/城玥雖然去世了,可他卻留下了太多疑團:若不是連/城家,那他究竟是在為什麽勢力做事?他又為什麽一定要那塊龍紋玉佩?而那塊玉佩如今又在哪裏?
一切答案都隨著他的去世而被埋藏掩蓋,雖然他給出了一些答案,可另一些秘密卻好像反而被埋藏得更深了。
該繼續查下去,還是放棄?
風易淩隻能抬手揉了揉太陽穴,還是覺得無比頭疼。有細碎的陽光漏過寶石般濃綠的樹蔭照在他身上,如同一點點星光。當時因連/城玥的事,一時放縱借酒消愁喝了那麽多,結果卻造成了這麽嚴重的後果,如今他是不敢再去喝什麽酒了。
但是也或許正是因為發生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讓他能夠稍微從連/城玥的死帶來的悲哀和抑鬱中走出來些,維持著幾分冷靜去思考,不再被那些回憶和悲哀自責衝昏了頭。
他轉頭看一眼,從這裏望過去,花阡陌所住的牡丹苑掩映在那棵梧桐樹後。已經夏末,那棵梧桐也開始掉一些葉子了,有個閣中小廝打扮的人正拿著掃把掃著那條石板小路上的落葉。
忽然想起了那日花阡陌和他說的話。
她昂著下巴,神情高傲又倔強,叉著腰冷笑著。
“難道你還想說你喜歡上我了不成?”
那時他心底咯噔了一下,腦中忽然閃過那一夜的某些片段,自己情不自禁的那些事,覺得耳根有些發熱。可是她卻已經自動將他的沉默當成了否認。
她叉著胳膊擺出一幅坦然又無所謂的態度教訓他,好像一個前輩在訓導不知事的後輩,讓他不要太把她把發生的那一切放在心上。可她根本不明白,她那副故作灑脫、打算自己承擔起一切的姿態一點都不好。
糟糕透了。
因為他差點對暮婉辭說出真相,在花阡陌想試圖解釋清楚撇清兩人之間關係時他又拒絕合作,還逞一時之氣徹底激怒了花阡陌。花阡陌現在徹底把他列為了拒絕來往客戶了。連宋媽媽都不給他好臉色,不讓他進風月無邊閣。
宋媽媽會這樣也可以理解,她本就挺疼花阡陌,一心栽培她,卻發生這種事。
“辛辛苦苦養著要賣個大價錢的花卻被你給拱了,她不火大才怪呢!”
不知為何,他腦中忽然閃過了這麽一句話,名流世家之中一般比較忌諱這種近乎粗俗的市井之言,可連/城玥卻好像從來不介意這些。這種比喻方法是連/城玥最喜歡用的,措辭和腔調也跟連/城玥一模一樣。
風易淩眼中不由自主閃過了一絲笑意,卻又轉瞬消失,隻留下一絲黯然,靜靜垂下目光。
在這裏剛好能清晰的看見風月無邊閣後院發生的所有事情,不能進到風月無邊閣裏麵,他就隻有用這種辦法守在這裏了。濃綠的樹蔭剛好能遮住他的身形,而他待在這裏,又剛好能看見花阡陌在做什麽。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非得守在這裏,或許是尋求一點安寧。
他總覺得,還要發生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