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幾乎沒有人知道,‘嗜血無常’在成為魔頭之前,也曾經是一個江湖中出了名的青年俠客。而且,和當年駱沉雲駱盟主,曾經是至交。
他曾經的名字,是嶽靈修。
他曾經是和駱沉雲駱大俠齊名的武林雙璧。
少年時二人一同闖蕩天下,形影不離,從未有敗績。直到後來,二人邂逅了出了名厲害潑辣的女豪傑秋白鷺,兩個年輕少俠有些低估了女人,打起來雞飛狗跳,結果駱沉雲一時不慎,被她一鞭子掃得腰帶斷了……
說到這裏,釋信方丈猶有些感慨萬千,巍巍白眉之下眼睛忽然露出一個狡黠的笑,衝風易淩擠擠眼睛:“……駱盟主品味有些奇特。”
風易淩:“……”
方丈你這畫風崩壞得有點突然啊!
釋信方丈咳嗽了一聲,收斂了笑容嚴肅了表情,繼續轉動著掌中佛珠講述。
二人行從此變成了三人行,三人結伴同遊江湖,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結伴行走江湖一段時間後,駱盟主隨秋白鷺去了蜀中,可嶽靈修卻沒有跟著,而是去了別處,兩個至交好友從此分道揚鑣。”
沒有人知道嶽靈修是為何跟駱盟主分道揚鑣,也沒有人知道嶽靈修究竟是從幾時開始修習這等邪祟功法,是在和駱盟主分道揚鑣之後還是之前。
但總之在那之後,駱沉雲同秋白鷺參加了武林大會,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最終當上了武林盟主。可嶽靈修卻在江湖中徹底銷聲匿跡,再無人見到過他。即便當上了盟主的駱沉雲多方追查走訪,卻也始終找不到他的蹤跡。嶽靈修這個人好像人間蒸發了。
再後來,江湖中不斷有滅門血案發生,死者死相蹊蹺,線索全無。整個江湖人心惶惶,將那個神秘凶手稱為‘嗜血無常’。
就是在這種關頭,駱盟主挑起了重擔,開始著手調查此事。
“駱盟主是聰明絕頂的絕世人物,有他親自出馬,‘嗜血無常’這個魔頭自然藏不住。駱盟主很快就發現了魔頭藏身的地點,當即決定親自帶領各路江湖人士討伐魔頭。”釋信方丈又閉上了眼,似在遙想,聲音裏漸漸帶了絲悲哀的歎息,“老衲當年武功略有小成,被方丈委以重任,也參與了那次討伐。可是那不是討伐,而根本是場單方麵的屠殺……”
魔頭的武功高的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狂性大發出手狠辣,所有不慎被他掌風掃到的人,無一例外的骨骼碎裂經脈斷絕,死狀慘烈。
那時候,根本沒有人能認出,這個披頭散發表情猙獰眼睛血紅狂性大發的魔頭,是當年那個鍾靈毓秀沉默寡言的江湖少俠。
可已經結為夫妻十餘年的駱盟主夫婦卻認出了他。
昔日鮮衣怒馬,結伴闖蕩江湖的意氣風發的少男少女們如今都已經過了而立之年,有了自己的家室、責任和擔當。多年之後故人相見,一切卻變成了這個樣子。當時那三個人心中,又是何種感想呢?
盟主夫人的那一聲驚呼才讓眾多武林人驚覺了這個殘酷的真相。可駱沉雲本人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沒有敘舊,沒有痛斥,沒有質問。駱沉雲甚至沒有機會生出任何悲哀感慨或者歎息,因為對方還在不停的屠殺著他身為盟主職責中應當保護的人們。
他隻是縱身從對方掌風之下將釋信救了出來,然後從妻子手中抽出了自己的佩劍,一步步走向了多年未見的故人,沒有理睬妻子在身後的悲哀的哭泣和呼喊。
而對方也仿佛感覺到了多年前好友的到來,停止了屠殺的動作,轉身麵向這個提著劍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
淩亂肮髒的頭發下那雙眼赤紅,那張臉枯槁精瘦得仿佛骷髏一般,哪裏還有當年令諸江湖女俠芳心暗許的俊美靈秀?一身衣服破破爛爛,幾乎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和形狀。若不是那一身可怕得讓人聞風喪膽的武功,倒不如說他更像一個乞丐。
以命相搏的爭鬥爆發。
在場的所有人都緊張到了極點,因為若是連駱盟主都無法阻止他,那麽世上就沒有人能在阻止他了。
值得慶幸的是,駱盟主的功夫還是略勝一籌的。可是多年知交,駱盟主也隻是個凡人,真正到臨頭時怎麽可能下得了手?有好幾次殺他的機會,都被他錯過。這樣一番纏鬥下來,嶽靈修像是被激怒,舉止更加癲狂難測,即便是駱盟主,應付起來也漸漸有些吃力,最後更是一招不慎,那掌風就衝著他麵門迎麵襲來。
可那一掌卻生生頓住了,就在離駱沉雲麵門隻有三寸之時。
駱盟主性情中人,心念舊情,不忍下手,那還情有可原。可是嶽靈修自入魔以來殺人無數,單今夜這一戰,被他斃於掌下的江湖人就有幾十個,喪失理智泯滅人性。如今更是狂性大發,卻怎麽也會下不了手?
所有人都在想這個問題。
手掌居然艱難的移開了,嶽靈修眼中紅光似消退了一些,望向愣住的至交好友,艱難開口請求:“沉雲……殺了我!”他居然在這種關頭清醒過來了!
握劍的手有了些顫抖,駱沉雲沒有動。
“快啊!殺了我!”
嶽靈修大吼起來,仿佛在進行一場看不到的爭奪,臉上表情扭曲得猙獰,眼中紅光暴漲然後又消退,猙獰可怖,痛苦不堪,“……求你……沉雲,快殺了我……”喊叫聲到最後,又變成了一串無意義的嘶吼和咆哮,宛若野獸一般傳得極遠,聽得人毛骨悚然。在這樣短暫得幾句話之後,他顯然是又失去了理智,再一次狂性大發。
這樣的嘶吼讓所有人的暗暗心驚,更是預感不秒——若是讓他再次發狂下去,即便是駱盟主也未必製得住他了。
但是人們的擔心並沒有變成現實,因為幹脆利落的一劍已經在下一瞬被刺出。
血肉被穿透的聲音,在高亢的咆哮吼叫中本該被掩蓋住,可在場所有人都好像聽到了那聲音。駱沉雲握著劍,任由血從劍上流了自己一手一身,任由對方失去重心,身體軟軟靠過來,倒在了自己身上。虛弱垂死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某種欣慰和如釋重負般的解脫。
“……沉雲……對不住,我以為我能控製它……”他沉默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悲哀,顫抖的手伸入懷中,掏出了一卷破舊的書卷,遞給他,“……這種邪功,早該銷毀的,如今就拜托你……毀了它吧……”
駱沉雲立刻握住了他顫抖而沾滿血的手,堅定:“我會的。”
滿是血的枯瘦的手緊了緊,像是釋然,又像是托付。他眼中閃過了一絲微弱笑意,手垂落了下去。
盟主夫人秋白鷺掩著麵,慟哭失聲。
那夜之後,駱盟主傳令昭告江湖,魔頭‘嗜血無常’已伏誅。由於其所修心法過於陰損狠毒,故將其毀去。就連其棲身練功之處,為避免有什麽關於邪功的蛛絲馬跡殘留,也全部被付之一炬。
可關於‘嗜血無常’的真實身份,卻是從頭到尾都不曾被提及。
或許是駱盟主出於私心,不想好友最後的名聲被毀;又或許是因為此事事關重大,不好言明太多。
總之,對於江湖而言,嶽靈修是一個盛年失蹤的江湖少俠;‘嗜血無常’是個伏誅於駱盟主手下的魔頭,二人並沒有什麽關係。
釋信方丈說完,又看風易淩一眼,意味深長:“施主可明白了?”
嶽靈修並沒有將邪功外傳。而駱盟主決意要毀掉的東西,又怎麽可能再留下什麽痕跡呢?
而且,據釋信方丈所言,‘嗜血無常’所修習的那種邪功會使人狂性大發失去理智,可若是真有人在修習那功法,那此人也絕不可能幸免,又怎麽可能能夠偽裝至今而不暴露任何蛛絲馬跡?
一切的調查又回到了原點,風易淩默默坐在蒲團上,表情有些惘然,若有所思的喃喃道:“如此說來,‘嗜血無常’竟是不可能的麽?那她所遇到的那人又究竟是怎麽回事……”
釋信方丈看他茫然的樣子,卻又搖起了頭,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倒也未必,有些事情,未將全貌看清楚之前,談不上可不可能。”
風易淩又愣:“……前輩的意思是?”
他倒真是像極了那人。
釋信方丈不知道哪裏來的好心情,笑眯眯的看他,連聲音裏都含滿笑意:“此事施主才身在其中的人啊,連施主都看不清,老衲又如何能知道呢?”
風易淩:“……”
話是你自己說的,你卻不知道了。若坐在這裏的不是風易淩而是換個人,隻怕此刻釋信方丈已經被掀翻第八回了。
釋信方丈衝他眨眨眼,狡黠一笑,又道:“阿彌陀佛,老衲說過,施主是個靈慧人物。有些要找的東西近在眼前,雖然現在所見未必完整,但還望施主莫要被蒙蔽了眼睛才好。”
風易淩:“……”
釋信方丈打完啞謎,收斂了笑容又重新閉上了眼,手指慢慢撚動著一顆顆佛珠,盤膝坐在那裏,又是一副高深莫測的高僧形象。
風易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