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得月樓風易淩大致也了解一點,是南京城內也算名氣不小的一家酒樓。裝潢精致飯菜奢華是出了名的。而且,就在風月無邊閣半條街之外。但他卻沒料到,這家酒樓,居然還跟風月無邊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花阡陌同風易淩一起來到了這個地方,隻是因為有些故事要說起來太長,而且也並不適合在有些地方說。所以她索性就選擇了這麽個酒樓,還點上了幾個酒菜。她其實今日穿了一身錦繡長裙,靜靜坐在桌子對麵,雙手交叉著放在腿上,長長的廣袖就如水一般鋪在身畔,靜靜垂著眼,端莊沉靜的樣子倒顯出了幾分世家貴女般的感覺。


  風易淩其實見過她的很多麵,冷豔的妖嬈的氣惱的憤怒的——當然,一個能傾倒南京城內大半男人的女人必然是多麵的——隻是,沒有一麵是和當年他記憶力那個一點規矩都不懂、天真率性的琉璃重合的。


  聽見他坐下,她略略抬起眼睛,那眼神和那晚他見到的一樣,撇開了所有的偽裝和戒備之後,隻剩下一潭漆黑而冰冷的深井,深沉得讓人心驚。一直以來花阡陌在他麵前總是滿懷敵意和戒備的,豎起渾身的刺張牙舞爪,卻好歹精神十足。可是如今,他看見她除去了那些偽裝,露出來的真實和空洞卻讓他觸目驚心——隻要稍微想一想,就讓風易淩心一陣陣發冷,帶著刺痛——究竟是什麽事,才會讓曾經溫暖開朗的少女變成這個樣子?

  “風少俠,請坐吧。”


  風易淩沒有推拒,順勢坐在了酒桌上她的對麵,一雙漆黑的眸子依然牢牢鎖著她。之前她所說的話他並沒有懷疑,可卻太過驚人,所以他不得不放下小鐲的事,先跟著花阡陌來到了這裏。


  花阡陌有些自嘲——這世上有多少女子做夢都渴望著能得到他這樣認真的關注呢?即便是她,若不是因為那段過往,他也是不會多看她一眼吧?隻可惜,有些事情真的不值一提。


  她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


  “風易淩,我知道,你對當年之事,以及我的身份,一定很感興趣吧?”所以才會一直揪著不放。


  風易淩默默點頭。現下的氣氛太過沉鬱壓抑,連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緩解花阡陌剛才吐露出的那個驚人殘酷的事實帶來的陰霾沉重的氣氛。


  “既然你都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了,既然你執意要追查,那麽我也不好再隱瞞什麽了,就把一切跟你說明白吧。不錯,我是隱族人,當年也確實是我救了你。”


  他眼神微微波動了一下,卻並沒有多說什麽。


  可是說到這裏,花阡陌卻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中一般,低下頭久久不再說話。那眼神迷離而恍惚,其中的悲哀和痛苦究竟有多深?連帶著他的心情也無比沉重,


  隻是,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終歸還是太過在意,忍不住開口問道:“……那麽,你究竟為什麽會一個人來南京到了風月無邊閣?你的親人……你爺爺鴦桑蠻風……他們怎麽會……”他說到這裏,終究還是說不下去了,畢竟這種話問出口對她來說太過殘酷了。


  雙目失明之時的黑暗裏,她曾經多少次在他耳邊繪聲繪色的描述她生活中經曆的種種細節,她生活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那樣鮮活,讓他直到現在還記得。


  他想過種種可能,之前也曾經猜測過拐賣的可能,還想過要如何助她回家。卻沒有料到花阡陌居然吐露出了這樣的事,隻要稍微想像一下,就好像能看見那刺目的血色。她隻是淡淡看他一眼,就平靜而簡潔的答道:“自然是被人殺的。”


  她忽然看他一眼,眼神毫無感情,表情冰冷而譏誚,繼續說:“是滅族。”


  “——什麽?”


  一向從容淡定的風少俠難得的變了臉色,失聲脫口而出的聲音都微微變了調。事態的嚴重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他不由自主握緊了手中的劍,手背青筋暴起。“……怎麽回事?”


  花阡陌的表情卻依然平靜漠然,一隻手放在桌上隨手轉著那桌上放著的酒杯,那卻更像是一種痛無可痛的麻木,淡淡道。


  “所有族人全都死了,被人殺了。一個都不剩。我逃了出來,被人救了送到了風月無邊閣,就是這樣了。”她說得無比簡單,明擺著不想談太多的樣子。


  這些年裏她究竟經曆了些什麽?隻要想想,就讓他覺得心痛如絞。風易淩沉下了臉,表情嚴肅和凝重。他本是一個溫和淡然的人,可此刻連他也壓抑平複了好幾次,才能壓抑住語氣裏的陰霾和憤怒,簡單問:“……是什麽人做的?”


  哪怕隻是從當年玲瓏的描述中,他也能感覺到,琉璃的族人是怎樣單純善良的一族。究竟會有什麽人,會對這樣一族下這樣狠毒的手?


  出乎他意料的,花阡陌居然又笑了起來,隻是那笑卻是無比冰冷的,那眼底的的怨恨毫不掩飾,看得人心驚。她笑完,丟開手中的杯子,抬起眼睛緊緊盯著他,幽幽道:“……是什麽人做的?我隱族一向與世無爭,那些人突然就冒出來大開殺戒,我哪裏知道他們是誰?我還以為風少俠你可能會知道呢……”


  風易淩好像意識到什麽,心猛地沉了下去,仿佛跌落了冰封的穀底。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看著她幽幽的眼神,那樣深沉而複雜,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


  幸好花阡陌隻看了他一眼就又垂下了頭,聲音顯得有些憂鬱飄忽,終於透出了分與當年那個少女極為相似的惆悵:“……我總算明白了,當年,你也是怕自己牽連到我們,才會急匆匆堅持要離開吧?”


  ——當年,他是被人追殺,才會重傷失明的。而花阡陌說她不知道是什麽讓隱族平白遭受了滅頂之災。除了當年追殺他的那一派勢力可能會做出這種事之外,他實在是想不到會有什麽人有什麽理由對避世的隱族下手了。而追殺他的那方勢力,要這麽做理由也是一目了然——雖然讓他逃脫了,但琉璃曾經救過他。


  風易淩沉默著握緊了手中的長劍,隻感覺到渾身發冷。從花阡陌的言外之意來看,她應該也是這麽猜測著的。她的眼神幽幽的,竟讓他生出一種不敢與之對視的感覺,不敢去看那眼底會不會有對自己的怨恨。


  強烈的內疚和自責感席卷而來,他臉色發白,一言不發。


  “我……我救你離開這地方……”風易淩終於脫口而出,卻沒料到花阡陌抗拒的眼神,劈頭道。


  “我不需要!”


  風易淩立刻沉默下去,花阡陌緩和了一下表情,低道。


  “風公子不必把我當做什麽需要背負的責任或者值得你可憐的人,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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