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滅
九嵊山腳的雪漸漸化開,天上掛起了一個遙遠冰冷的太陽,烏黑瓦簷下掛滿了冰錐,此時也被太陽曬得融開,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
雖說路上已經開始化雪,但外頭還是凍得嚇人。吳人走走停停,途徑村落又不知抓走了多少壯丁農婦。他們被麻繩捆成一條長長的隊伍,搖搖晃晃的跟在車架後,好似一群沒有神誌行屍。
但姒玼也沒有好過到哪裏去。這一路下來,姬炎似不知疲倦般日夜折辱顛弄,她愈是哭求,他便愈是殘獰,好似要拆開了她的身體,一寸一寸的吞吃入腹。一直等姒玼昏死過去,姬炎才放開了她,將她緊緊捆縛在榻邊,如同拴上了一隻狗。
偶爾姒玼會在夜半凍得醒過來,四周寂靜黑暗,隻能聽見姬炎平穩細密的呼吸聲,身上又冷又疼,布滿了青紫的掐痕。她抬起頭,牙關止不住的打顫,淚水便順著臉頰流落,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墮入了地獄。
毫無意外的,姒玼終於得了寒症,不住的流涕打嚏,頭昏昏沉沉的,好似被人打一拳,連眼睛也睜不開。於是姬炎終於放過了她,將她安置到後頭的牛車上,隻派了景嘯監視。
大概走到姑蔑的時候,姒玼終於悠悠轉醒,能支著身子自己坐起來了。辛夷頭發亂蓬蓬的,上頭還插著兩支車前草,她見姒玼睜開了眼睛,連忙從簞子裏取了陶盅,示意姒玼喝了裏頭的湯藥。
漆黑湯藥上漂著星星點點的藥屑,姒玼瞧出來這大概是車前草上的花穗,她皺了眉,是想訓斥辛夷竟拿這種路邊髒草做藥,又想到外頭冰天雪地,想必這幾株車前草應該都是埋在雪下、未染塵埃的。
這般想著,她喝了藥,外頭由遠及近有人用吳語呼號,車停了下來,大概是前頭運壓糧草的牛車車軸斷了,所以要停在這休整一夜。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姒玼一口一口咽了口中的藥,問辛夷。
她比出了一個太陽落山和吃飯的手勢,又從簞子裏拿出一碗熱氣騰騰粟米粥,裏頭應該是放了幾粒撕開的紅棗,紅糯糯的。原來已經到了黃昏晡食的時候。
外頭忽然有人挑開簾進來,帶進一陣徹骨冷風,姒玼抬起眼,便見到神色凝重的景嘯,他皺著眉頭望了姒玼許久,眼神又漸漸下移,落在她手裏的那碗藥中。
姒玼有氣無力的笑了笑,“大人放心,這隻不過是祛寒湯,並非是毒藥,小乞可不會做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但他還是不放心,從姒玼手中接了碗放在鼻前聞了許久,姒玼凝了笑容,“大人便那麽不信小乞?”
他垂了眼睛,終於開口,卻是對辛夷說的,“你下去,去問典庫再要些皮褥,外麵變天了,夜裏怕是又要起風雪,莫再讓公主凍著。”
辛夷點點頭,臨走時她又替姒玼掖好被角,才掀開簾子出去。
“景嘯大人現在過來惺惺作態做什麽?”姒玼身子還是沒好,說上一句話便要喘一喘,她撫著心口,沒好氣道:“大人可真是姬炎身邊一條忠心耿耿的走狗呢,是不是姬炎要剮殺大人的親母,大人也會雙手奉上?”
他不說話,隻端起粟米粥,細細吹冷後送到姒玼嘴邊,“吃飯。”
“滾開!莫要靠近孤!”姒玼推開了他的手,氣急敗壞,“孤……有一日定……定要取你項上人頭!”她喘得厲害,有一口氣沒緩過來,又開始連連咳嗽,咳得頭暈眼花,眼前昏黑一片,隱隱閃著金斑。
景嘯放下碗,輕輕拍撫她瘦弱後背。外頭好像是刮過一陣驟風,吹打著布幡噗噗作響,應當是又下起雪了。他解了毛氅圍在姒玼身上,低低道:“公主快些養好身子吧。”
姒玼咳得麵色緋紅,蒼白小臉好似染了日暮煙霞,她仰起臉,雙眼茫然無神,蒙了一層濕潤水霧,說不盡的柔軟無骨,隻是她語氣生硬,涼薄笑意從不褪去,“養好了身子,好讓你將孤送到姬炎身前讓他折辱?”
他沉默半晌,忽然道:“公主今日所受屈辱,景嘯日後定會為公主討回來的。”
姒玼冷冷哼笑,“憑你?你算什麽東西?孤還沒有落魄到要靠一條喪國楚狗來替孤出頭,大人還是好好做姬炎身邊的一條狗,小乞的事還輪不到大人來操心。”
他卻如沒聽到姒玼這番話一般,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神情,好似不怕燙一般穩穩端著那碗粟米粥,“公主若吃不下,那景嘯便拿去舍給那些越人農夫吃了。”
“你!”
他忽然輕輕笑了,低頭吻過她的微翹唇珠,瞧姒玼好似失魂落魄一般,愣愣將他望著,他柔和了麵色,溫熱手指細細撫過她飽滿鮮嫩的小唇,“無論公主如何怨恨景嘯,景嘯都會護著公主,不會教公主再受傷了。”
姒玼氣得更是冷笑,“你連自己都護不好,談何……”
接下來的話皆被景嘯吞沒,他緊緊按著她,氣息紊亂,滾燙氣息撲灑在她耳邊。姒玼根本無力掙脫,身子熱一陣冷一陣,好似軟成了無骨的貓兒,任由他搓弄揉捏,她流了滿麵的淚水,嚶嚶噎噎:“放開……你弄疼孤了……”
他長出了一口氣,靜止良久才放開姒玼。掙紮間她長發散亂,絲絲縷縷逶迤鋪開,全身好似都籠在了一片黑涼絲絛中,卻露出一隻纖細冰冷的小腳,趾頭圓潤幼白,好似瑩白露珠瓊玉,灼得他心頭滾燙,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胸膛。但麵上依舊沒有一絲波動,隻細細理好她微敞衣襟,又將她身上的被衾圍得嚴嚴實實,“前幾日抱公主還有些肉,怎麽如今成這般瘦了。”
姒玼咬了唇,恨不得生生撕下他的麵皮,“你下去,孤再也不想見你了。”
他笑了笑,舀了一勺滾熱的粥羹,“公主快吃吧,有了力氣才好趕景嘯。”
………………………………………………
九嵊到姑蘇不遠也不近,馬不停蹄五六天便能到了,但連綿陰雪封山阻路,走了整整十幾天也還未見到姑蘇城郭。
這一日外頭又窸窸窣窣落起了小雪,前頭派去探路的說山上的路完完全全被積雪掩蓋,一踩便陷到了膝蓋,根本分不清該往哪頭走,一個不留神走岔了路,踩進深坑裏可不好。
於是一幹人又停了下來安營升火,姑蘇人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雪,也從未曆過這般冷的天,更是個個凍得臉色慘白,顫顫巍巍的縮在火堆旁烤火。
姒玼的身子雖還未完全好,但已經能起身走動幾步。她扶著辛夷下車,景嘯的馬忽然衝著姒玼狠狠的打了一個響鼻,兩個大鼻孔一張一縮,徐徐的冒著兩道清白熱氣。
姒玼嚇得身形一歪,借著辛夷的手才堪堪穩了腳步,她仰起頭嘟嘴嗔怪,“大人的馬嚇壞小乞了。”
“公主恕罪。”他眉眼不動,駕著馬朝前走了幾步,並不多與姒玼多說一句話,甚是疏離冷淡。姒玼望著他背影有些忿忿,低聲罵了一句娘。
路上積雪混著爛泥翻起道道車轍,泥濘濕軟。姒玼隻在外頭走了幾步路便髒了裙踞,她避開地上灘灘馬糞走到車後,瞧著被百夫長捆著牽著、赤腳走在雪地裏的勾踐盈盈一笑,“呀,那麽冷的天,父王怎麽不與勾吳夫人同乘一輛車,難道是失了勾吳夫人的寵愛,被勾吳夫人趕下車架了?”
她假模假樣的嗔怪百夫長,黑白分明的眼珠細細往他身上一瞥,便教他從頭到腳化成了繞指柔,說不盡的舒適受用,“這可是堂堂一國之君,可不是一隻狗,怎麽能這般折辱牽趕?”
那百夫長被她嬌軟纖細的小嗓音顫得眼花,“是……是夫人所命,我等不敢不從……”
“哦……原是勾吳夫人之命,那小乞也難救父王了。”她歎了一口氣,“小乞還以為,父王頗受勾吳夫人青睞呢。”
勾踐陰沉沉的看了她一眼,凍得發紫的嘴裏迸裂出一句話,“你莫得意……待寡人……”
“待父王如何?”
她靠近了勾踐,一字一句言的嬌媚清甜,“父王難不成還指望著勾吳夫人庇佑?她如今可看不上父王了。”她森然一笑,低低道:“父王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日,竟然要與自己的兒子爭寵。”
“你!你怎會知……”
她曲起手指抵唇輕笑,笑聲細膩冰涼,微微上挑的眼睛清冷細致,似貓兒一般,直教那百夫長看直了眼睛,“父王年老色衰,如何爭得過哥哥,可要小乞為父王討些脂粉過來?父王打扮打扮,或許還能討勾吳夫人一時喜歡……”
他氣的臉色發青,冠簪壓不住他的花白頭發,被風吹得四散飄蕩,好似一把打了霜的枯草。盛怒至極,他抬起手要打姒玼,卻還沒等觸到姒玼衣角,便被百夫長一腳踹翻在地,跌在泥濘腥臭的水窪中。他來不及閉嘴,濺進了一滴混著馬糞的泥水,惡臭泥水順著發絲滴滴答答流落,前襟更是濕了一大片,寒風凜冽,他覺得自己胸前凍出了一塊冰。
而姒玼卻還好好的站著,她瞧著勾踐伏在地上,好似失了魂落了魄一般望著自己,笑得更是開心。
“父王怎麽還是這般分不清形勢,以前也是,如今更是,父王在小乞跟前隻有俯首跪地的份,就莫要再擺什麽國君的架子了。”姒玼冷冷清清笑了一聲,又向前走了幾步,清白裙踞隨風而動。她蹲下身,居高臨下的看他,眼裏即是憐憫又是幸災樂禍,“父王應該也很奇怪吧,哥哥怎麽會落入勾吳夫人手裏。”
她笑的猙獰,“要怪就怪父王與親母將養得哥哥不知天高地厚,尊卑不分,竟敢動手打小乞,他不是自詡清高麽?小乞便讓他也嚐嚐什麽叫生不如死,什麽是辱身之恥,教他受盡折辱,卻不能一死了之……”
“那可是你長兄!你!你怎可如此對他!”
“為何不能?長兄二字算得了什麽東西?”姒玼扯開嘴角,露出一排細密瓷白的牙,眸中盡染森冷寒霜,“父王是心疼了?也是……那可是父王親母最疼愛的嫡長子,吳軍攻入九嵊山時連自己都顧不好,卻還要托付文種丞相將哥哥送出九嵊山宮,你們父子二人可真是父慈子孝,教小乞好生羨豔。”
“不過父王大抵也聽過‘父債子償’這一說吧,哥哥這般端正不苟的人,能在勾吳夫人手下熬多久呢?父王若不想哥哥受盡屈辱自戕而死,便為孤竭盡全力從勾吳夫人手中要回銅鏡,偷也好搶也罷,否則,休怪孤……”她隱了下半句,隻留了一個不陰不陽的笑容,“時日所剩不多了,父王可莫讓小乞傷神為難呀……”
雪紛紛揚揚而落,不一會便落了姒玼滿頭滿身,好似停駐了一身的輕柔白蝶。一陣逆風掛過她蒼白麵頰,吹拂起她細膩柔軟的發絲,糾纏紛擾。辛夷站在她身後,將她說的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冷汗漸漸濡濕了衣領,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咽進了一隻蒼蠅,陣陣惡寒糾在心口不上不下,她想吐卻怎麽也吐不出來。
姒玼在勾踐身上出了一口惡氣,瞧他麵色憔悴枯槁,搖搖晃晃連站也站不穩,這幾日心頭翻湧的暴躁殘獰終於陡然消逝,她笑得詭譎陰森,一字一句言得輕柔而遲緩,“隻可惜親母如今下落不明,不然小乞真想看看親母知道自己的心心念念的兒子,有一日竟也淪為她人腳下的卑賤螻蟻,會如何痛哭悲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