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風

  也不知走了多久,姒玼回過頭,身後的村莊漸漸化成了一道黑線,再也看不清屋屋瓦瓦的輪廓。


  雪已經停了,天邊漸漸亮起了清白天光。天地蒼茫,烏雲翻湧,及眼望去曠野萬物皆凋零灰敗,被風吹得匍匐在地上,沒有一絲生機。


  算算日子,也是快到了小雪,姒玼很喜歡冬天,大雪封城,冰凍三尺,萬物皆蜷縮一隅,再瞧不到一絲生機,天地白茫茫一片,即幹燥又安靜。


  但九嵊山鮮少下雪,往年許多時候皆是在落冰雨,又濕又冷。但今年……


  她抬起頭,幕天席地的野風卷起雪沫草屑,似利刃一般割過臉頰。即便是將手藏在厚實的衣裘下,指尖還是被凍得僵硬通紅。


  瑞雪兆豐年,今年應當是個頂好的豐年,埋在雪下的蘿卜青菜一定格外的甜。蘇衷答應過她,等山野上全是雪的時候,他便帶自己去雪地裏捉麻雀,麻雀雖然小,但是肉很好吃……


  可惜她可能永遠都回不去九嵊山了。


  她歎了一口氣,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感情,好似往水中扔進一塊小石子,圈圈蕩開波紋。


  和鈴在前頭牽著馬,隻穿了一件不薄不厚的中衣在雪裏行著。她被姒玼趕下了馬,因為姒玼覺得自己這般身份的人,是不該與賤婢一起同乘一匹馬的。而她身上穿的衣物,此時全披到了姒玼身上,和鈴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怕冷,比起身上的冷,她覺得自己的心更冷,風一吹過,心髒便好似又幹涸了一圈,漸漸縮成了隻有石子大小的幹枯硬塊,好似枯萎的燈籠草,簌簌作響。


  馬走得並不快,搖搖晃晃走了半晌,才算走出了九嵊。高而巍峨的九嵊山在身後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清楚。和鈴回過頭,眼裏也是空洞洞的,鼻尖凍得通紅,好似一片荒蕪雪野,“公主,咱們已經走出九嵊了,前頭便是夫裏亭,吳人應該不會追上來了,公主冷不冷?可要停下來歇歇?”


  姒玼望著那雙沒有生息的眼睛,她的臉似生生被寒風凍縮了一圈,眼下生出了一片青黑,已經完全瞧不出原本白胖紅潤的模樣。她開始厭倦了,隻高高揚起手中的短鞭,抽在和鈴背上,悶聲悶氣道:“轉過去,別讓孤瞧見你那張臉。”


  她皺著眉頭,吐了一口濁氣,“你隻管走,孤說停便停,莫要多做廢話。”


  “喏。”


  ……………………………………


  大雪初歇最是寒冷時候,姒玼她們走到夫裏亭,已經是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村落裏各家各戶皆升起了嫋嫋炊煙,青灰霧氣橫在車轍泥濘的雪道上,是一股山間鬆木燃燒的味道。


  這處村落不比王城九嵊,破敗偏僻的好似一堆廢墟,有些茅屋還被大雪壓塌,坍圮出一個大洞。但過了夫裏亭,前方便是草野千裏,重山萬座再無人家。姒玼心裏再嫌棄厭惡,也隻好讓和鈴停在一處還算像樣的人家門口,吩咐她進去問人討碗水喝。


  大抵是鮮少有人打夫裏亭過,更別說是騎著馬的人,村裏的小孩皆躲在石頭牆後瞧姒玼,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饑渴多日的山狼。被風吹得皴裂發紅的臉肮髒得看不出原來的模樣,衣服上匝開了一個大洞,鼻子上還掛著鼻涕,瞧著好似乞丐一樣。


  嘖……真惡心。


  姒玼高高騎在馬上,臉頰埋在蓬鬆柔軟的狐毛中,打了一個無聲的哈欠。一夜沒有合眼的姒玼,原是有在哪戶人家停下來歇息的打算,但此時便連停下來喝口水也覺得勉強,連吸氣都不願意再多吸,深怕這“卑賤”的空氣濁了自己的心肺。


  也罷,到了楚國再說吧。


  想到這,她又一陣頭疼,到了楚國又能如何?她難道真的要委身於熊壬?姒玼從來都瞧不上熊壬,原因無它,隻因為她嫌棄熊壬樣貌不夠體麵,配不上她。要她現在反過來去討好熊壬,姒玼自覺是萬萬做不到的。


  也不知和鈴去了多久,姒玼等的有些煩了,她下了馬,捂著鼻子進了院落。院落裏養了幾隻莎羽雞,在雪地中一步一踱,留下一串山形的腳印。


  她皺了眉毛,悶聲道:“和鈴?”


  姒玼伸手掀開了簾子,裏頭灶台上水燒得正沸,牆角蜷縮著一對男女,都被麻繩緊緊捆著,嘴裏還塞著一團麻布,他們見了姒玼,臉上滿是驚恐與絕望,隻死死閉著眼死死往後縮去。


  再看和鈴,她歪著頭倒在不遠處,頭發披散而下蓋住了臉,也不知是生是死。身後忽然有人喚了一聲,“公主。”她轉過身,竟是多日未見的景嘯。他眉眼間皆是疲憊,冠簪發間還凝著未化得雪花,應當也是方尋到這裏的。


  姒玼心裏暗罵了一句,轉身便要往門外逃,卻被景嘯一把捉住了腰摟進懷裏,他用了力氣,緊緊箍住了姒玼,冰冷麵頰貼在姒玼脖頸上,凍得她打了一個寒顫,“景嘯!你放肆!快放開孤!”


  他卻不放開姒玼,反而將她抱的更緊,好似稍稍一鬆開姒玼便會消失了一般,“景嘯一得知公主要去楚國,便知道公主要往這處走,在這恭候公主多時了。”


  姒玼聞言放鬆了下來,任由他抱著,氣息不順道:“你是來送孤到楚國的?”


  “不,景嘯是來勸公主莫要去楚國的。”


  他放開姒玼,蹲下身得以與姒玼平視,“景嘯自姬炎還未被立為太子前,便一直跟在他左右,雖不能說對姬炎了如指掌,但景嘯知道,公主逃到楚國,即便楚王再有謀有略,對公主再如何癡心一片,姬炎照樣能輕而易舉的從楚王手中奪回公主。屆時,公主的處境隻會愈發難過。”


  他歎了一口氣,伸手想拂開垂在姒玼臉側的碎發,半道又停了下來,是覺得自己指尖太涼,怕冷到姒玼,“景嘯自年少第一眼見到公主,便心悅於公主。真要說起來,景嘯才是最不願意公主被他人染指的人。此次景嘯風雪兼程追上公主,並非是來捉公主回去好與姬炎邀功的,也並非阻止公主去往楚國投奔楚夫人。景嘯是楚人,與姬炎有不共戴天之仇,公主大可相信景嘯這一番話。”


  姒玼冷笑道:“司寇大人對小乞真是用盡了心思,但小乞卻怎麽也不相信司寇大人這一番話。大人想要小乞留下來,無非是想與勾踐一般,使一招美人計罷了。”


  “難道大人真以為將小乞關在山宮裏,小乞便閉目塞聰,什麽也不知道了?”她眼瞳中凝了一層寒霜,似笑非笑道:“很早之前便有人告訴過小乞,齊悼公送了一對薑姓姊妹到姑蘇台,還沒等封宮冊位便被姬炎剝了皮活活曬成人幹,那齊國使臣聞信連夜奔逃回國,想必不久後齊悼公便要興兵與勾吳一戰。”


  “後來小乞去信問了施夷光,大人猜猜那對姊妹是因何而死的?”姒玼伸手繞過他冠簪垂下的紅瓔,於指尖一纏一卷,蒼白小臉上依舊是笑著的,“那對姊妹著實生得一幅好相貌呢,大人與勾踐到底用了什麽法子?又如何下得去手?”


  他不說話,半晌才輕輕笑開,低低道:“生得再好,也不過是庸脂俗粉而已,不及小乞萬一。”


  灶台裏的火燒得炸開一片火星,大概是濺到了那男子身上,燙得他又哭又躲,隻是嘴裏塞著一團麻布隻能唔唔亂叫,聽著著實煩人。姒玼皺了眉,“做什麽把人捆起來,吵得孤心煩,還不如一刀殺了了事。”

  那兩人聽了姒玼這番話更是掙紮的激烈,恨不得將牆擠開一道狹縫,好從這逃出去。姒玼朝他們揮了揮拳頭,跺腳道:“再吵!再吵!便將你們扔水裏煮吃了。”


  她的小臉被柔軟蓬鬆的狐毛團團圍住,生起氣來臉頰左右好似含著一團糯米糍一般,粉嘟嘟的。他歎了一口氣,捏了捏她柔軟幼白的小臉,心底一片柔軟,“小小年紀,嘴裏怎麽總是打打殺殺的。”


  姒玼避開了他的手,冷冷哼笑:“大人也不是一樣,瞧著氣如青鬆、顏若白玉,心腸卻如此歹毒,是小乞之前低估了大人,以為大人隻不過是姬炎身邊的一條走狗,卻沒想到大人手段如此厲害,連姬炎也能蒙混過去,真教小乞心生佩服。”


  “不過小乞還是要勸大人一句,莫要再做這些無用之事,勾吳與田齊一戰,無論大人再如何荼毒吳王,勾吳也隻會贏,而不會輸。”


  “何以見得?”他笑了笑,“小乞怎麽會知道,勾吳一定會贏?”


  “孤說是就是,大人不必問小乞如何知道的。”她垂下頭,眉眼掩在兜帽下,隻露出半張蒼白小臉,“大人是下了一盤好棋,可惜,從來隻有小乞利用別人,從沒有別人利用小乞的,大人的算計怕是要落空了。”


  “景嘯早就料到公主不會就這樣回去,所以景嘯一尋到公主蹤跡,便馬上派人去稟告姬炎。”他貼近了姒玼,氣息拂過她鈴邊綴著的狐毛,柔聲道:“想必此時姬炎已經快到了夫裏亭了吧。”


  姒玼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抬起手打他,怒不可遏:“卑鄙小人!”


  景嘯不躲不閃,直直挨了姒玼這一巴掌,蒼白側臉上隱隱浮現五指紅痕。他臉上沒有一絲神情,隻伸手撫了撫臉側,無言半晌。


  姒玼冷笑一聲,“楚狗奈何?難不成還想打回來?”


  “景嘯怎麽舍得打公主。”他竟然還能笑開,忽然猛的握過姒玼纖細小腰,將她從地上端起來放在案上,細細觀她迷蒙淡漠的眼瞳,幼白纖細的鼻骨,微微上挑的眼角恍若妖、恍若仙,“景嘯隻會疼公主,愛公主……”


  姒玼奮力掙紮,一腳蹬在他的胸口,“莫碰孤!你做什麽……”


  不等她說完,他壓著姒玼吻了下來,嘴角冰涼幹燥,下顎自喉結勾勒出一個清明輪廓。景嘯是有些迫不及待,他扯開姒玼的衣領,握住了那片溫熱柔軟,還未等更近一步,手背卻落了一滴濕涼。


  姒玼流了滿麵的淚水,長睫濕潤一片,嘴唇被他咬的紅腫破皮,哭得一抽一噎。他終是軟了心腸,將她放在懷中輕哄,曲了手指為她擦去眼淚,“怎麽哭了,唉……”


  姒玼用他袖子擤了鼻涕,一把推開他,“大人說喜歡小乞,小乞是一點也不信,大人若真的想和小乞好,便拖著姬炎,莫讓姬炎捉到小乞。”她轉過身,眼睫上還星星點點掛著淚珠,“小乞的哥哥這會大概已經落入了姬炎的手中,勞煩大人保全哥哥全屍,日後小乞若能再和大人相見,定湧泉而相報。”


  他忽然便不知該說什麽,隻瞧著姒玼蹲在地上解開和鈴身上的麻繩,引著毫無生息的和鈴出了門,“公主真的要走?”


  她好像是停了一下,和鈴還在往前走,腦袋撞到了門框,砰的一聲。


  姒玼牽了和鈴的衣角,側臉被雪光映得沒有一絲血色,“不然呢?難道孤要被姬炎那種人折磨至死?”


  他笑了笑,低低道:“怕是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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