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花

  自姒玼與鹿郢爭執過後,鹿郢對她的態度恍然變得疏離冷淡,雖說以前他對姒玼也是這般不冷不熱,可至少口頭上的言語還是有幾分親昵維護,但如今卻好似變成了另一個人,再不是那個善良溫柔的小胖子。


  他再不與她說話,也再不來瞧她,偶爾見到姒玼,也是沉著臉不說話,隻讓和鈴好好照料,便再沒有別的話。


  姒玼私下哭了許多回,也咒罵了千百句,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情緒日漸滋生,是求而不得的毒恨,更是噬臍莫及的無盡懊悔。


  很後悔,沒日沒夜的後悔。那是最後疼愛她的人,是她幼年時候唯一能感知到血緣親情,卻被她一字一句擊潰坍塌,再如何打滾撒潑、咒罵哭泣也回不來了。


  還能怎麽辦呢?


  …………………………


  因為山陰去了會稽探親,做飯升火的事就落到了和鈴身上。


  隻是和鈴不會控火,熬得粥湯要麽水燒的太幹,下頭結了厚厚一層黑炭;要麽還不夠火候,裏頭一圈白白的硬得硌牙,米心還是生的。出來的時候更是被熏得涕泗橫流,兩道眉毛被火燎得卷曲,隻剩下短短一茬。


  她日日盼望山陰早點從會稽回來,又與鹿郢哭訴為何要在這緊要關頭放山陰姑姑回會稽探親,若山陰姑姑再不回來,她有一日定會燒死在庖廚裏。


  但鹿郢隻是緘默不語,因為山陰,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晚上吃的是豆米羹,姒玼見上麵還有鍋灰,豆子也不是什麽好豆子,泡了一天也還是硬的和石頭一樣,頓時失了胃口。按照姒玼以往的做派,定是要沉臉摔碗,但念著要在鹿郢麵前好好表現,還是卷著舌頭一口一口慢嚼,生生咽了下去。


  和鈴見姒玼臉色青白,小心翼翼問道:“公主是吃不下嗎?要不和鈴去給公主重新燒一遍?”


  姒玼心裏暗罵:這鬼東西燒幾遍也是這樣難吃,難不成燒一燒還能燒出花來?

  但她麵上不顯,隻清清淡淡道了一句,“不用。”


  最後,姒玼還是趁著鹿郢沒有注意,將豆羹全數含在嘴裏,一出門便全吐給栓在後院的“小汪汪”吃,“小汪汪”這幾日顯然是餓急了,舌頭一卷便將豆羹連著泥舔的幹幹淨淨。


  她長長吐了一口氣,伸手拍了拍狗頭,“唔……孤吃過的東西的確是要好吃一些……多吃點,吃飽了長肉,過幾日好殺了燉狗肉吃。”


  “小汪汪”咿唔了一聲,粗壯蓬鬆的尾巴搖得飛快,掃起地上一片揚塵。


  九嵊山的秋季總是特別短暫,好像剛收完穀黍後,還沒來得及鋪開多曬幾日,天就冷了下來。


  吃完飯,姒玼便蹬上布履到外頭走走。太陽還未下山,掛在遠天好似一隻紅澄澄的雞蛋黃,高遠天空月明星稀,交織幾縷絲柔晚霞,清明悠遠。


  村落裏如今住著的,大多是於越隔著好幾代的遠近宗親,或是以前朝裏的閑散大夫。這幾日鹿郢對她不管不問,姒玼著實是閑的煩悶無人說話,隻好自降身份,與村落裏其他幼童玩耍,漸漸的也認識了許多人。

  這些人中,姒玼最瞧得上眼的,隻有越宛令的小世子蘇衷。隻因為越宛令以前與吳人典庫頗有深交,他們這一家常得吳人典庫接濟,過得並不似其他越人一般淒苦,反而是吃得好穿得好,倒要比鹿郢這個正經太子還要瀟灑快活。


  所以姒玼才願意與蘇衷一起玩耍,偶爾也願意被他拉一下小手,摸一下小臉。


  他日日來籬笆牆角等她,懷裏有時候藏著一把李子,有時候是還帶著泥的荸薺。蘇衷最喜歡看姒玼吃東西,瞧姒玼臉頰好似白糯糯的小兔子一般,一蠕一動。她吃了李子,李子酸甜紫紅的汁水染紅了她的小唇,濕潤潤的,好似一朵鮮豔欲滴梅花。


  蘇衷眼巴巴的瞧著盯著,似著了魔怔一般,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的濕潤小唇,指尖觸碰是一片冰涼柔軟,心裏好像住進了一隻潔白無瑕的兔子,蓬勃撲動。


  蘇衷很喜歡姒玼,怎麽個喜歡法他也說不清楚。他喜歡她柔軟纖細的小手,更喜歡她濕潤迷蒙的眼睛,纖長眼睫一眨一動,拂過了他的心底,麻酥酥的。她那麽白,白的沒有一絲瑕疵,跟天上的月亮一樣。蘇衷從來沒見過那麽好看的小女童,第一眼見到就喜歡。


  他帶著姒玼到自己家,給姒玼摘一朵鳶尾帶在頭上。藍紫色的鳶尾花隨風輕輕顫動,清冷苦澀的花香,一如他的噗通心跳。


  蘇衷有個楚人小娘,燒得一手好菜。她每每炒好一盆菜,姒玼就連忙迎上去,若是愛吃的,便用手抓一些趕緊吃了,若是幹的能帶走的,她便用早已準備好的小布袋藏一些帶走,夜裏躲在榻角吃得滿麵油光。


  有時候她來的晚了,錯過了晌飯,於是蘇衷便牽著她到家祠裏偷些供奉祭靈的糕點果子來吃。看香火的老太公每每看到蘇衷來,都要舉起拐杖來趕他,又恫嚇他們吃了這些祭祖的糕點果子,夜裏要生出白頭發。


  但蘇衷從不相信這老太公說的話。大人告訴他,這個老太公不是什麽正正經經的老實人。很久以前他在山宮裏伺候王祖奶奶,看塘火的時候打瞌睡,胡子被火燎到了根還未醒來,險些引出一場大火。王祖奶奶十分生氣,要割掉老太公的鼻子耳朵,好在老太公先得了消息,從山宮裏連夜逃了出來……


  可那胡須從此卻再也生不出來了。於是大人們便經常調笑他是山宮裏逃出來的寺人,因為隻有寺人才長不出胡須。他在外頭尋不到活路,人人都嫌棄他是犯事出逃的臧奴,隻有蘇衷的親父接納了他,讓他去管家祠裏的香火貢品。


  姒玼麵無表情的聽蘇衷說了那老太公的來路,隻覺得越宛令這一家子都是些傻貨。她咽下手裏的艾草糕,冷笑一聲道:“這種不尊主家、好逸惡勞的臧奴留著做什麽?以後他若是再趕你,管著你這管著你那,一刀殺了便是,本就是早該死的人了。”


  她歎了一口氣,冰涼手指拍了拍他的腦袋,還微微帶著艾草的苦澀氣息,“你啊就是太膽小了……唉……”


  吳人典庫算起來是越宛令的表親,不過血緣已經隔了很遠。他急哄哄的指使寺人從車上搬下一籠一籠姒玼從未見過的山獸,黃毛黑蹄的狸貓,綠頭白身的野鴨,醜陋妖獰的黃鼠狼,更多的是一些灰撲撲的山毛兔和野雞。

  蘇衷家門口圍滿了貪嘴的小孩,他們臉上掛著鼻涕,努力踮起腳往裏頭瞧。好多吃的呀!他們好久好久都沒有嚐過肉的滋味了,可蘇衷家裏不但有鹽漬的雞肉,糯米搗成的粘糕,後院還養了好幾隻大肥豬。但蘇衷從來不帶他們去看,隻讓從山宮裏來的公主到他的家裏玩耍,真羨慕呀!


  蘇衷小娘忙的四腳朝天,又從泥地裏挖出一壇老酒,又逮來一隻雞褪毛熬湯。姒玼從地上撿了不少雞毛,攢到過年可以用這些換三兩麥芽糖,麥芽糖熬的時候是褐色,幹後是淡淡的薑白色,上頭落著幾粒芝麻,吃起來涼蜜蜜的,好像吃進了冬天裏的一把甜雪。


  吃完宴席後,蘇衷帶她去後院看了大肥豬,他靠在柵欄上,往豬屁股上丟泥塊。大豬小豬躲避不及,將頭死死拱在其他豬的身子底下,哄哄的低叫。他笑得開心,又許諾姒玼以後他的小娘要是殺豬了,就喊她過來一起吃燉豬肉。


  姒玼從未見過活的豬,雖然豬圈裏有些臭,遍地都是濕漉漉的稻草。但她並不討厭,伸出手拉了拉細長髒臭的豬尾巴,笑道:“豬糯糯。”


  豬糯糯?

  是啊,她忽然想起了來,自己還不會說話的時候,羊婢帶她到山下,指著農戶家裏養的豬羊雞,一字一句的教她:“這是豬糯糯,這是羊咩咩,這是咯咯噠(母雞),這是哦哦嘚(公雞)……”


  她望著遠天飛過的大雁,心裏從未如此柔軟平靜。她想,若是羊婢不背叛自己,她或許是願意讓羊婢一直跟在身邊的。


  唉……蠢婢子。


  日子過得十分舒心,姒玼一天到晚隻管吃喝拉撒睡,饞的想的通通吃了一個遍。她其實是十分挑剔吃食的,但沒得吃的時候也隻能吞著咽著填飽自己的肚子。鹿郢再見到姒玼,她睡得正熟,手裏還緊緊握著吃了半邊的蔥花餅,臉頰左右好似塞了兩隻白饅頭,胖乎乎的,卻有些認不出來了。


  他皺著眉頭瞧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姒玼的小臉。


  真軟。


  …………………………………………


  姒玼在這認識的人,除去蘇衷,還有文修的侄女,名字是叫文蟬。她的一雙父母前年被吳人捉去了姑蘇,便再也沒回來。聽從姑蘇逃回來的人說,文蟬父母在姑蘇挖鑿胥江,死後被百夫長拿去填了河,一麵身子埋在泥裏倒是完好,但另一麵也不知道被什麽魚吃的幹幹淨淨,隻剩一副骨架空腔。


  文蟬無依無靠,隻好來投奔自己的叔公,也便是文種丞相。姒玼被鹿郢帶到文種家中時,她躲在文修親母身後,細聲細語的喚了姒玼一聲,“嬸娘。”


  姒玼噎了半晌,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倒是文修的親母罵了她一句,“說什麽呢……這是嫡公主,你叔叔還沒……”

  說到這,她忽然紅了眼睛,一句話哽在了喉嚨裏再說不下去,隻抬手不著痕跡的摸了眼淚,從案上拿了兩三個黃澄澄的橘子,強顏歡笑道:“子禽方上山采了不少橘子,公主吃橘子,吃橘子……”但還是抑不住哭腔,“現今光景不好,沒什麽好招待公主的,公主見諒。”


  姒玼伸手去接橘子,她的眼淚便落在了姒玼的手背上,啪嗒一聲。


  灼熱而苦澀。


  …………


  姒玼其實是有些害怕見文種的,在她的印象中,文種自打姒玼出生起就是個佝僂橘皮的老人,好像從來都沒有年輕過。他坐在堂前,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蒲扇,穿堂風涼絲絲的,吹起他稀疏蒼白的胡須。


  他見了姒玼,微微的睜開一隻眼,扭頭喚了一聲文修,沙啞蒼老的聲音好似幹枯蘆葉卷成的簧笳,低沉而粗糙。


  如今再看文種,卻覺得他什麽也沒有改變,依舊是老得胡須花白,隻是原本幹枯的皮膚更加枯朽了,好像一段斑駁開裂的枯樹皮。他抖抖索索的直起身,從木櫥裏取了一碟色幹味淺的豆粉糕遞給姒玼,喉嚨裏好似黏滿了痰,喘一口氣都費力,“太子公主最近可好?快入冬了,怎麽還穿得這般少。”


  鹿郢歎了一口氣,“丞相坐著吧,我等一切都好。”


  他點點頭,從頭到尾打量姒玼,斷斷續續道:“公主長高了不少,也瘦了不少,這段日子想必並不好過,入了冬身上連件像樣的毛氅都沒有,是老臣無能,教公主受委屈了。”


  姒玼歎了一口氣,“丞相莫要這樣說,於越如今這般不上不下、名存實亡的,無論是誰都不好過,小乞身為於越公主,更要食素著麻,與民同苦,與民共死……”


  他笑了笑,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撫了撫姒玼的頭頂,“公主懂事了,子禽以早還擔心公主大了要走邪路……那時先王要接公主去長生台,子禽便覺得不妥,不說公主年幼離母之痛,說句大不敬的,先王心性暴戾無常,並不是一個好君主、好王祖。子禽怕公主在先王身邊待久了,耳濡目染,也變得……”


  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好在這幾年的動蕩屈辱讓公主心性改變了不少,公主沒有長成如先王一般殘獰之人,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姒玼心底冷笑,但她麵上依舊顯得畢恭畢敬,細聲細語道:“丞相說得是。”


  他眼窩深深凹陷,闔上眼時便如一具枯骨一般,想來喪子之痛與這幾年的勞苦耕作,更拖垮了他原本便幹枯腐朽的身體。文種歎了一口氣,繼續道:“太子與公主都是剛毅果敢之人,這幾年的所有屈辱苦痛,太子與公主都能熬過來,日後再遇到什麽磨難,想必也能輕而易舉的麵對。”


  “子禽老了,沒幾年活頭了,也不指著太子公主能力挽狂瀾、中興於越,隻望太子公主日後能端正為人,仁心好善,其餘的,也沒什麽好囑托的了……”


  他望著鹿郢,好似陷進了無限回憶之中,笑意盈盈道:“太子,還是吃的胖一些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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