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視
雨好像是停了。
雲開霧散,天上霧蒙蒙的露出半邊朔月,老舊窗格上結滿了蛛絲,被月光映得如銀絲一般。
姒玼便躺在黑暗中,望著天邊的月亮,臉上熱熱麻麻的,已經微微開始紅腫,眼角有什麽順著臉頰流落,一摸才發現自己在流眼淚。
斷然如姒玼這般心狠絕情的人,生在人間,卻也難以逃過凡人七情六欲。她對鹿郢與雅魚是抱有過期望的,哪有人不喜歡被人念想著,喜歡著。她也是人,所以自私涼薄至極,也同樣多情善感。
撞見允常與雅魚苟盒,還是姒玼隻有三歲半年紀的時候。
那時的她還住在婦薑宮,被雅魚遺棄在邊隅,從來不管不問,隻有羊婢陪著她,而她,也隻願意讓羊婢陪著。
九嵊山總是在下雨,木櫥子裏的被褥衣物總是要生出一股淡淡黴味,不臭,聞著好似朽木枯葉愀然化成了灰燼,又苦又涼。
姒玼總喜歡將自己關在木櫥裏,身前身後隻是一方狹小空間,透不進一絲光亮,且隻充盈著她最喜歡的味道。她陷在軟而冰涼的被褥上,伸出手指便能準確無誤的摸到木櫥裏一處凹陷,圓潤光滑,正好容得下她半根食指。
那洞是被小蟲蛀去的呢?還是木頭上原來便有這小洞?她動了動指尖,指縫裏便刮下一層如沙一般的木屑。
但她實在是太想親母了,想得每夜每夜的哭,心中好像住進了一頭小獸,日日夜夜躁動沉鬱。她將自己捂在被窩中,睜開眼隻能看到一片勻稱的黑。冰涼淚水從眼角滑落,鼻腔裏堵了一大團鼻涕,教她難以呼吸。但她不敢從被窩裏探出頭,她害怕。
害怕什麽呢?自己也不知道。
那日羊婢一大早便出門采桑,她自己穿好衣裙,坐在食案前一勺一勺吃完碗裏的蛋羹。最後一口卻怎麽也咽不下,像是喉嚨被人死死擎住,打不開一絲缺口。年幼的姒玼,眼淚總是特別的多,但總不在外人麵前輕易掉淚。她隻是太過寂寞孤獨,太想親近親母了。
她停了抽噎,四周更是寂靜得沒有一絲聲音,耳邊隻剩下嚶嚶耳鳴聲,好似一根平直纖細的絲線,從她的左耳進入,又從她的右耳抽出。
她受不了了,她要去找親母。
婦薑宮並沒有很大,她沿著生滿何首烏的磊石牆,終於尋到了隱藏在雜草藤葉下的狗洞。
昨夜剛下了雨,地上還有些濕漉漉的,她撩起裙擺,爬進去時膝蓋壓到了掛在腰側的香囊,裏頭並沒有香料,隻有她昨日在菜花地裏捉到的一隻白色蝴蝶,雅魚最喜歡蝴蝶了,頭上帶的金笄上便有一對單翅鳳蝶。
但此時她也顧不得去看一看那隻白色蝴蝶。她躡手躡腳如老鼠一般,鑽進了雅魚的寢宮,寢宮裏沒有一個人,她原是想躲在門後等雅魚進來時駭她一跳,那是她最喜歡拿來嚇唬羊婢的把戲。可又想到親母原就不喜歡見到她,自己出現在她麵前,肯定要趕自己走。而且自己若是真的嚇到了親母,親母更要生自己的氣了,那可就得不……
得不什麽來著?
她一邊想著,一邊又如往常一樣鑽進雕著花鳥魚蟲的黑檀木櫥中。木櫥不大不小,正容得下姒玼。她將臉貼在冰涼的絲羅綢裙上,是邙山的絲羅,冰涼細膩,還帶著微微的馨香,好似女子柔軟肌膚。
她閉上眼睛,隻要能貼近雅魚,哪怕隻是呆在黑暗滯悶的木櫥裏,她心中跳動的小獸便寧靜了下來,心也不會像擰成了死結一般,又澀又硬。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蜷縮在黑暗中,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再醒來時,外頭吱吱呀呀有什麽響個不停,又好像有人喘息的聲音。姒玼打了個無聲的哈欠,正要舒展身體,忽然有人長長的嗯了一聲,聲音好似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濕漉漉的,“大王……太子,太子要回來了……”
是她親母的聲音。
姒玼忽然便沒了倦意,她僵在黑暗中,後背起了一層薄薄冷汗。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顫抖著伸出一根手指去輕輕推開櫥門,一束淡淡金光投進櫥內,將她的眼瞳映成了金色。
黃昏時候,蟬鳴格外淒涼。立夏的天總是黑得要晚一些,混沌日光透過層層帷幕投在雅魚洗白汗濕的肩胛骨上,盈盈生光,好似一塊羊脂白玉。
她撚起手攀上男人的脖頸,似水中冰涼柔軟的蛇,一寸寸收攏箍緊。微微上挑的雙眼便是漆黑幽暗的蛇口。是人間難得的殊麗皮囊,亦是磨牙吮血的檮杌窮奇。
她的身下,是當道於越君王,越候夫譚之子,更是勾踐嚴父,姒玼的王祖。他伸手繞住了她的逶迤長發,於指尖細細摩挲,女子柔軟年輕的胴體是最好的長生丹丸。他闔上眼,隻覺得自己胸中心跳蓬勃,好像又是年輕的一歲。
姒玼那時雖然還小,可已經懂得了倫理綱常,雅魚身下躺著的那個人,可以是世間任何男子,卻絕不該是允常。
但她沒有兢叫也沒有出聲。隻慢慢闔上了櫥門,金色夕陽投在她漆黑眼瞳裏,漸漸縮成了一道細長光線。低不可聞的關闔聲後,她的眼前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姒玼心裏沒有一絲波動,她並不想羞赧流淚,也沒有一絲艴然不悅。她隻覺得丟人,那般肮髒不堪、蠅亂放蕩的女子竟是她的親母,真是丟盡了自己的臉麵。
可是那又能在怎麽辦呢?即便雅魚如此不堪,她再如何瞧不起雅魚,可依舊躲不開人性使然,七情六欲逼迫她去眷戀親母,操縱她喜怒哀樂,日日夜夜被欲念貪婪折磨得發狂,永無休止。
外頭門吱呀一聲開了,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聲、笄頭珠璣觸撞的琳琅聲。過了一會,室內又恢複一片沉寂。姒玼推開門,雅魚與允常果然都不在了。
隻是空氣中還殘留著汗水與愛欲混雜的味道。矮榻下落了一隻男子冠笄,筆直的冠笄上纏繞一條三眼樊蛇,閃著冷冷金光。姒玼臉上扯出一絲冷笑,她撿起那隻冠笄,到了,還是將它藏進了袖子裏。
羊婢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殿內卻不見姒玼蹤影,去問旁的宮人皆說從未見過郡君。她駭出了一頭冷汗,從宮裏尋到宮外,布履並不合腳,她的腳底磨出了血泡,走一步疼一步。正扶著榆樹腳喘息時,卻見姒玼垂著頭,麵無表情的從婦薑宮走出來,長發蓋住了眉眼,隻露出半張蒼白小臉。
“郡君!郡君去哪了?!可叫羊婢好找!”
羊婢一瘸一拐的走到她身邊,伸手抱起她。姒玼沒有避開,隻將小臉搭在羊婢肩頭,垂著眼不言不語。
“郡君不開心?難道是被人欺負了?”
姒玼搖搖頭,她又問:“郡君可是餓了?羊婢去外頭摘了些桑葚帶回來,待會洗洗給郡君吃。”
但她還是不說話,羊婢大概猜到姒玼又去尋過雅魚,她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怎麽安慰姒玼,隻好拍了拍她的後背,“郡君若是困了便睡一會,等吃飯的時候羊婢再叫醒郡君,然後再帶郡君去瞧君夫人可好?”
姒玼全身一震,忽然想起了什麽,急急去解腰間的香囊。打開看,裏頭的白色蝴蝶果然已經碾磨成了一灘黃白碎粉,隻剩下一雙白底黑斑的翅膀被風吹的微微顫顫,抖出一片白色粉末。
“郡君藏著這個玩意做什麽,快扔了吧,多髒呀!”
她臉上再沒有一絲神情,伸手將那香囊不輕不重的扔在地上。它落在地上,沾了灰白的泥沙。羊婢還在嘮嘮叨叨不停,她趴在羊婢肩上,瞧著那黑底粉花的香囊好似在地裏生出了跟,頃刻便結出了粉色的桃花,便如雅魚眼角泛起的盈盈春色。
……………………
現在想起那段日子,一切事物好像都是蒙上了一層陰影,每張麵孔都是陰沉沉的,從來見不著笑容。櫥櫃裏色淺味幹的糕點,放著汗臭麻衣的簸箕,夜裏刮過窗柩的風,地上圓滾滾好似黑珠子一般的羊糞……那些兒時記憶,都帶著她一個人能感知到、卻形容不出的獨特味道。現在想起來,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月光忽然大盛,夜風刮過窗格揚起一陣淡淡灰塵,姒玼眯了眼睛,她靠在柴垛上,伸出手對著月亮將手指漸漸曲成一個碗狀。
若是她手裏有那麵銅鏡,如今也不會過得這般淒苦了。
手掌投下一片陰影,正投在姒玼眉眼上,她臉上沒有一絲神情,一字一句道:“蚩,尤。”
“公主……公主……”門外好似有人壓低了聲音喚她,“公主睡了嗎?和鈴給公主拿了一床被褥,公主墊在身下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和鈴左顧右盼,才小心翼翼的走進來,“公主冷不冷?臉上還疼嗎?”
她不說話,隻看著和鈴如老鼠一般躡手躡腳的走過來,她將被褥鋪在地上,抬起頭訕訕笑道:“公主現在若是餓了,灶台上還有半碗冷豆羹,和鈴這就去燙一燙端過來。”
姒玼半張臉隱在黑暗中,好像是看著和鈴,又好像看向別的什麽地方,聽不出感情道:“你給孤送吃食,不怕太子怪罪?”
“太子哪會真舍得餓到公主。”她拍了拍被褥,嘴上掛著笑容,“雖然太子嘴上不說,但太子對公主真的是極好的,前幾天還為了公主和大王吵了一架呢。”
她想了想,覺得這事應該要與姒玼說道說道,她靠近姒玼,附耳小聲道:“雖然和鈴不知道太子與大王吵些什麽,不過隱隱聽出是為了公主與秋貢的事情,大王說太子為了什麽什麽名聲要餓死於越子民,還說太子眼裏隻有公主……和鈴記性頭不好,就記得這些……這一年下來,和鈴跟在太子身邊,親眼瞧太子為公主與受了很多委屈,公主看在往日兄妹情分上……就和太子服個軟,說句好話吧……”
她停了停,小心翼翼抬眼去看姒玼,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對惹怒了她,卻見姒玼抬著頭,麵無表情的望著月亮,淒冷月光似銀水寒光,將她眉眼映得愈發清冷朦朧,眼睫上好似落了一層白霜,一顫便抖落一片細碎銀光。
和鈴愣了愣,心裏隻想到:公主生得真好看,跟天上的仙女一樣好看,太子怎麽舍得動手去打公主呢!真教人心疼。
“公主……你……”
“明日。”她回過頭,麵無表情道:“讓太子明日來見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