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
和鈴回來的時候,山陰端著沉甸甸的食案等在堂前,裙擺濕一片泥水。她見到和鈴連連努嘴,輕聲道:“莫進去,太子與公主在說話呢。”
又問:“你把那吳人司寇送走了?”
和鈴點點頭,“送到半路,有個女子打著傘等在路邊接他,和鈴就回來了。”她歎了一口氣,從袖子裏鬆出一把燒火棍,鏘的一聲落在地上,“和鈴連燒火棍都藏好了,若非那女子,和鈴定要給那狗仗人勢的司寇一悶棍。”
“得了吧,一天到晚打這打那的,都和誰學的。”山陰笑罵她,“折騰半天,眼下你可餓了?灶台上給你煮了麻粥,炒了一碟小菜,自去吃吧。”
她笑眯眯的應了一聲,一蹦一跳的走了。
……
終究是躲不掉的。
堂前終於隻剩下鹿郢與姒玼。鹿郢不言,姒玼便不開口,氣氛恍然安靜了下來。
其實姒玼醒來後,在心裏編排了很久要如何應付鹿郢。但想來想去還是沒個解法。或許是太在意鹿郢會如何看待她,所以才會格外笨拙,連扯謊都扯不來。
她身上有太多謎團,有些連姒玼自己也弄不清楚。但唯一能確認的,是她不能說真話。至少,在鹿郢麵前不能。
“仲姒。”鹿郢如是開口,卻是問了一句,“你可知道親母如今下落?”
他頓了頓,繼續道:“那日宮中起火,孤進去看時,親母滿身是血昏迷不醒,你對親母……到底做了什麽?”
他不再喚她小乞,也再不問她現在身子好受不好受、昨夜又是經曆了什麽。那日起火,她也受了傷,也傷的很重,脖頸上紮破了一個洞,一直在往外流血,疼得她動彈不得,恨不得就這樣死過去……
姒玼心裏大抵知道了,自己原來在鹿郢心裏,是比不過雅魚重要的。
“哥哥以為呢?”姒玼握著瓢羹,生生忍住了心底肆虐的黑暗怨恨,隻不輕不重的攪了攪碗底的魚肉,悄聲道:“哥哥以為,親母為何會變成那副模樣。”
“孤想了很久……親母是嘴上雖說的狠毒,但心裏總是想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她乃國君夫人之尊,那日卻跪在文種丞相麵前,隻求他能去邑華周宮,從勾吳人手中救出你我……親母是個柔弱膽小的女子,斷不會做這種……”
“哥哥覺得,那把火是小乞放的?”姒玼出聲打斷。
他沒有說話,姒玼點點頭,歎了一口氣,“哥哥覺得那把火是小乞放的。”
“那日孤問過雅魚身邊的婢子,她們皆道那日殿中隻有你與雅魚二人,再沒有別人。”鹿郢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瞧不出喜怒,“孤相信小乞並非他人口中傳言的可怖之人,小乞大可以將實話與哥哥道來,哥哥自會幫小乞主持公道的。”
“哥哥心裏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嗎。”她抬了眼,眼底漆黑幽暗,“難怪哥哥忽然對小乞如此冷淡疏離,原來是為了這。”
“孤知道你對親母有諸多怨懟,隻是再如何,親母於你有劬勞之恩,你如何能做這種事情。”
“是父王與哥哥說的吧。”姒玼望著跳躍燭火,心頭好似壓了一塊巨石一般,沉得她喘不過氣來,“是父王告訴哥哥,小乞想放火燒死親母。”
“孰是孰非,孤自有定論。你隻告訴哥哥,那日親母為何昏迷不醒,親母身上的血又是如何來的?”
姒玼低著頭,握著小勺的指尖冰冷發白,她歎了一口氣,涼涼道:“小乞若告訴哥哥,親母是自己服了毒藥,又是父王指使他人縱火燒宮,想要燒死小乞與親母,哥哥可相信小乞?”
“荒唐!”鹿郢冷了臉,“親母無緣無故怎麽會自飲毒藥?父王又有何道理去殺害自己的夫人與親生女兒?”
“哥哥……果然不信小乞。”
盡管姒玼早已預料到今日情形,但她心裏還是止不住的恨,她按住了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抬起眼看鹿郢,一雙眼睛被燭火映成了金色,清冷沉寂,“小乞原以為,無論小乞在他人口中如何不堪,哥哥自始至終都會相信小乞呢。”
“親母為何要自飲毒藥,哥哥難道真的不知道嗎?”
姒玼坐直了身子,發絲傾瀉而下,遮了瘦弱肩胛,她忽然柔了聲音,一字一句道:“害親母自戕的,從來都不是小乞。”
門吱呀一聲被冷風吹開,雨沏進了簷內,濕潤水霧撲麵而來。燭火被冷風吹得忽明忽暗,噗的一聲終於熄滅。
陰寒冷風中,她半張臉隱在黑暗中,發絲飛揚,瞧不清臉上神色。隻聽見她低語歎息,“這世上所有人,或是生或是死,在小乞眼裏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乞唯一不會害的,隻有哥哥與親母,若不是小乞不想親母與哥哥難過傷神……”
她抬起頭直直看向鹿郢,陰陽怪氣的笑了笑,悄聲道:“否則,小乞是絕不會教勾踐苟活至今的。”
這席話說的著實駭人,鹿郢愣了半晌,不可置信的指著姒玼,“你,在說什麽……簡直,簡直大逆不道!”
她垂著頭,笑得柔媚詭譎,嬌俏尾音似柔軟無骨的貓兒,生出萬千柔軟冰涼的絲線,牽引眾生顛倒墮落,一步步踏入地獄。
“小乞是大逆不道,畢竟小乞從小就不知道什麽是舔犢情深,更沒有得到父王親母的一絲維護寵愛。但哥哥卻不一樣,萬千寵愛集一身,寶一般養著疼著,與小乞自是天差地別……”
“但哥哥真的能容忍勾踐這般作踐親母,將親母如物件般任人淩辱,又在親母容顏竟毀後棄之不顧,日日夜夜與勾吳夫人廝混勾結,想方設法取悅勾吳太子,隻為了討一日苟活,求得一日安生。”
“這樣的於越國君,即丟盡於越王胄的臉麵,令始祖無佘蒙羞,更對不起那些戰死在夫椒的將領士卒,對不起於越舉國的萬千子民!”
她冷笑道:“要小乞說,父王這般活著,不如在吳軍攻破九嵊山宮大門那日,與那些殉國自縊的臣子將領們一同共步黃泉,或許還死得有國君氣節一些,總好比如今惶惶不可終日,如跳梁小醜般取悅吳人,才得以一日苟延殘喘,活著與豬狗別無……”
“住口!”鹿郢氣的臉色蒼白,怒嗬打斷道:“那是你我嚴父!你怎可如此出言侮辱!”
“難道哥哥,從來沒有想過要取勾踐而代之嗎?”
她不知何時接近了鹿郢,小唇濕潤飽滿,一字一句吐息好似冰冷香霜,寒氣森森,“父王如此怯懦無能,連祖父允常都說他不能擔國君之任,於越子民更不需要一個貪生怕死、卑鄙無恥的君主……在小乞心裏,堪稱於越之主的,從來隻有哥哥一人。”
她一雙微微上挑的眼睛裏漆黑似井,是欲與恨的交織,“隻要勾踐死了,哥哥就是於越的君王!隻要勾踐死了,哥哥也不必再……”
話還沒說完,卻被鹿郢狠狠打了一巴掌,案上陶碗銅盞被她寬大袖子刮落在地上,稀裏嘩啦翻碎了一地。
姒玼跌在一旁,臉上熱熱麻麻的,又熱又癢。她捂著臉,半天未能回過神。
鹿郢沉著臉,好像張口說了什麽,但姒玼耳邊嗡鳴發聵,好似有一萬隻蚊蠅在耳邊繚繞,一個字也聽不清楚。這不是姒玼第一次挨打了,可這次卻格外的疼,疼得她兩眼發黑,喉嚨好似被人死死擒住,透不過一絲氣來。
她忍住了哭腔,卻忍不住眼淚,一顆碩大的淚珠子從眼睫滾落掉在地上,啪嗒的一聲。
“你若再滿口誑言亂語,莫怪孤不念兄妹情意!”
…………
風雨淒冷,屋簷下淌下滴滴雨水落進了山陰的衣領裏,她凍得打了個寒噤。
屋內忽然一陣陶器破碎聲,她放下食案,顧不得去揉一揉酸軟手臂,便急急忙跑到前堂。冰涼地麵上結了一層細密水珠,山陰一個沒留神,差點滑了一跤。
前堂陰冷漆黑,雕花銅盞咕嚕嚕滾到了門腳,噠的一聲,慢慢搖晃闔在地上。
雨疏風驟,她點起蠟燭,卻見姒玼披散著頭發跌坐在地上,隻露出半張蒼白無神的右臉,寂靜的沒有一絲吐息,臉頰上隱隱浮起五個淡紅掌印,已經開始發紅起腫。
她駭了一跳,“公主!公主!這是……這是怎麽了?”她急要上去扶起姒玼,卻被姒玼避開。她慢慢坐直了身子,長發遮了半邊臉,隻露出一隻毫無生息的眼睛,悄聲道了一句,“哥哥方才,是打小乞了?”
“山陰!將公主帶下去關進柴房,除非公主認錯,否則一滴水一粒米都不要予她!”
山陰錯愕抬頭,不可置信道:“太子,這……這可是公主……婢子怎麽能這樣對公主……”
“還不快去!”鹿郢顯然是怒極,“若教孤發現你私自給予公主吃食,孤剝了你的皮!”
山陰嚇得打了一個寒噤,她瞧瞧低頭緘默的姒玼,又瞧瞧氣急攻心的鹿郢,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她苦了臉,也不曉得太子為何忽然動怒,隻好挑著萬無一失的詞措,硬著頭皮勸姒玼,“公主……就和太子認認錯吧,公主是不知道,太子對公主多好,若是在河邊捉了魚,自己都舍不得吃,全都是留給公主吃的……太子這幾日勞苦耕作,也皆是為了公主……長兄如父,太子做什麽,心裏肯定都是為了公主好的,不會害公主的,婢子求求公主,就低個頭認個錯吧……”
長兄如父?
她忽然咯咯笑開,笑得淒涼怨毒,好似從地獄招引來無數哭魂怨鬼,聲聲呼應回蕩在寂靜陰森的黑夜。姒玼抬起頭,在山陰驚惶眼裏看到了自己,可怖猙獰。
“若不是孤想有個人疼愛關心,否則隻不過與孤有些血緣之親的凡夫俗子,你還真把自己當孤的長兄了?”她垂著頭,眉眼隱在黑暗中,隻露出一口細密瓷白的牙,“隻不過喚你一句哥哥,難道你就覺得自己有資格來教訓孤?”
“公主這話說不得啊!傷了兄妹感情可不好……公主……”山陰駭得心跳如雷,她瞥了一眼鹿郢,果然陰沉沉得快要凝成了冰。
身後習習冷風如女子幽涼吐息一般。吹得山陰渾身發涼,牙關一陣一陣的打顫,她咽了咽口水,顫顫巍巍的擠出一句話,“這……這可是公主的親哥哥啊……公主怎麽……怎麽能這樣與太子說話……”
“親哥哥?”她抬起頭,嘴角凝了一道血液,笑得陰暗森冷,一字一句言得清晰遲緩,“孤從來便沒有什麽親哥哥。”
“若非孤嫌棄輩分比哥哥大顯老,否則真要說起來……”
她好整以暇的看著鹿郢,似笑非笑道:“哥哥應當,是喚孤一聲姑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