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度

  也不知是氣數將盡還是什麽,姒玼這幾天總是夢見以前的舊事。夢的斷斷續續,有長有短,有雅魚蹲下身給鹿郢擤鼻涕,春日明媚,照著她們的臉龐熠熠生輝。有自己坐在一艘燃著豆燈的老舊殘船上,四周彌漫著爛泥屍首的惡臭,綠螢蛾度,敗草枯石,腐水從鼻腔漫入,再一寸一寸遮眼沒頂,無聲無息的沉入碧綠渾濁的死水裏。


  ……


  她睜開眼睛,耳邊似乎還能聽見混沌水聲。床椽上不知什麽時候結了一片蒼白蛛絲,上麵掛滿了飛螢,已經吸食得隻剩下金色空殼。


  姒玼忽然覺得頭皮發癢,一摸卻是掉了一把混著血的頭發,沾血帶皮,竟是被人硬生生扯下來的。


  外頭淅淅瀝瀝又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甚是潮濕,木門烏瓦生滿了一片連一片的翠綠苔蘚,院落土缸裏更是滿滿登登的積水。


  羊婢去九嵊山的林子裏挖了幾株白花蛇舌草,她的嘴角被那寺人撕開了一道口子,雨水落到臉龐,隻稍一牽扯嘴角,便疼的眼睛直顫。


  路上有人拉住了她,“你去了嫡公主那怎麽大半天都不回來,夫人換下了好幾件衣裳都積在那沒人洗,你若再不來,小心夫人趕你!”


  等羊婢回去,已經日落東單。白花蛇舌草氣味有些辛辣,她眯了眯眼睛,從水缸裏汲水洗了手,水缸邊爛爛濕濕,生滿了蕨草,一晃便飛出星點飛螢。


  這裏以前並不住人,隻是臧奴用來堆放草垛柴火所用的偏殿。九嵊山宮一場大火後,除去邑華周宮因為修得偏僻潦草未被殃及,其餘的長廊石宮皆被燃成了焦土,大部分已經不能再用,隻剩下一些零散偏僻宮落修繕一番後能勉強住人。


  屋裏還沒有燃燈,黑漆漆的,掛滿了破敗的紫青紋帳,上頭還能隱約瞧見刺的是雙頭燕尾蛇,影影綽綽。卻見姒玼低垂著頭坐在帳裏,臉被長發遮住,看不清神色,“公主醒了?”


  但姒玼卻沒有答她,隻垂著頭不言不語,羊婢不知為什麽忽然有些害怕,“羊婢……給公主摘了點草藥,公主的臉上有傷,敷點草藥好的快一些……”


  她瞧著姒玼頭發上結了一大塊血痂,手臂被磕碰出了一道黑紫血痕,終於忍不住哭道:“方才可真是嚇壞婢子了,婢子進來的時候,地上一大攤血,那世子瞧著文文弱弱的,發起狠卻真是駭人,還好勾吳太子身邊的司寇君來了,攔住了他,不然公主……”又小心翼翼問:“公主臉上還疼嗎?”


  “臉上倒是無礙。”姒玼聲音沙啞,斷斷續續,“隻是當胸被踩了幾腳,嘴裏總是有一股血腥味。”


  羊婢抹了眼淚,”公主別說話了,怕是傷到內關了,羊婢待會去問國夫人討些草藥來,公主忍著苦吃幾天就好。”


  姒玼卻忽然笑開,她彎了眉眼,露出一口細密瓷白的小牙,眼底卻漆黑沉寂,半分笑意也無。麵色蒼白皎白如月,眼角磕得青紫一片,四周絲絲縷縷泛著淡色血筋,也不知是額頭還是哪裏傷了皮肉,幹涸血痕從鬢角順著幼白纖細的眉梢鼻骨,再到嘴角頷尖,蜿蜒出一道細密痕跡。

  如此光景,似乎更添上了離世叛道的妖嬈邪佞,瞧上那生得如貓一樣的眼睛,便丟去了半條命,叫人心中又是可怖害怕卻又心生向往,便是教她害得死無葬身之地,墜入無間地獄,也心甘情願在所不惜。


  不知為何,羊婢忽然想起姒玼小的時候,宮人對她的傳言,道嫡公主已經修成了食人而不老的魅,每逢朔月,便要摘一顆美人頭顱吸食腦髓,所以才生得如此美貌。便連越侯允常也被她勾走了魂,成了她的半死傀儡。


  羊婢頭皮一陣發麻,嚇的出了冷汗,她連忙低下頭,死死盯著手裏的木櫝,不敢再看一眼,“公主快躺下吧,羊婢給公主敷藥。”


  姒玼瞧她捧著木櫝的手不止的顫抖,伸手拂開她額前垂下的發絲,低低道:“你莫怕。”


  “孤隻是生一個人的氣罷了,與你無關。”


  又指著地上的兔籠子問道:“這是誰送來的?”


  “是……勾吳太子送來的,隻說是太子今日去狩獵得的,別的什麽也沒說,那人放下就走了。”


  她又支支吾吾,半天才扭捏道:“勾吳太子好像還不知道那人來著鬧了這麽一出……公主不去去求求勾吳太子身邊的司寇君,不然若那人以後要是再來可怎麽辦?”


  姒玼卻懶得與她再說,她瞧著籠子裏的野兔,或許還隻是初生的兔崽,白粉粉的。以前的姒玼最喜歡養這些個小畜生,還隻有四五歲時候,她還養過一隻生著陰陽眼的黑貓,全身沒有一絲白毛,纖細柔軟,瞧著好似以月為食的天狗。


  後來那隻黑貓落到雅魚手裏,她用竹篾子刺進了貓的眼睛裏,硬生生的從它的眼眶裏剔出兩朵有白有紅的血花。姒玼那時站在門後瞧的清楚,有一顆晶瑩剔透的物什落地上,噗的一聲,被她狠狠的碾成了一灘漿水。即便如此,雅魚還是恨的眼睛發紅,用竹篾子狠狠的釘進了它的脖頸,硬生生的將它拉扯成兩段。


  姒玼忽然覺得有些惡心。


  羊婢見她臉色不好,以為她是厭惡這是吳太子送來的東西,“公主若不喜歡,婢子現在就把它丟出去。”


  她搖搖頭,“丟些草葉子喂它,等養肥一點在剝皮煮湯吃吧。”她掀開爬滿爛藤的窗戶,受水壺滴滴嗒嗒已經滿了脯刻,“已經是什麽時辰了?”


  “已經是過了申時,公主一天下來都沒怎麽吃東西,羊婢在外頭溫了湯米,給公主敷完藥後就給公主端進來。”


  姒玼扯嘴笑了笑,淡淡道:“不必了,且等著吧,孤用不上這呈米。”


  ……


  果然,還沒等羊婢給姒玼上好藥泥,便有人急匆匆拉了牛車等著門外。


  姒玼倒不意外,隻不緊不慢的洗了臉,讓羊婢為自己梳頭編發,又用脂粉遮蓋了眼角的淤青。燈光晦暗,羊婢恍惚間隻覺得那些血痕落在姒玼的側顏上卻好似半朵紅花,眼窩微微凹陷,長睫投下一片青黑陰影,連眼角眉梢都是帶著半分的上揚,抬眼低眉之間,便是一世白駒過隙。

  這雙眼睛,可真是生得美極。


  送去姒玼後,羊婢提著燈站在門口,她瞧著牛車上掛著的榿木油燈搖搖晃晃,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九嵊山的一片雨霧之中。


  她怔愣半晌,魂魄也好似追隨著化成輕煙薄霧的山雨而去。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擦了眼淚,也不知是哭還是笑,低低道了一句,“公主,羊婢……也是逼不得已。”


  九嵊山的各宮各室,姒玼大部分都是沒有去過的。但邑華夫人的寢宮,姒玼倒是很熟。


  勾踐有一子三女,孟姒泯、伯姒湄、仲姒玼。


  姒玼雖然不受勾踐寵愛,但比起其他兩個姊妹卻是好上太多。


  姒湄的生母隻是一小小寡國公主,已是許給了一個半老將軍,但勾踐瞧她長得好看,便將人強帶到九嵊。等允常得知後,她已經有了身孕,隻能讓勾踐給了她一個夫人名頭,封於邑華周宮,不久,邑華夫人產下一女,取名姒湄。


  起初勾踐也是對邑華夫人百般寵愛,金石珠玉賞賜不斷。可好景不長,勾踐有了雅魚之後,仿似一夜之間忘記了所有的後宮佳麗,忘了這個邑華夫人,整整三年便是一麵也沒再見過。她來路本就名不正言不順,一個早已許做他婦的人,如何能稱夫人?兜兜轉轉,正是姒湄六七的歲年紀,邑華夫人一副白綾,懸梁自盡。


  沒了生母,又不得勾踐寵愛,姒湄過得就與婢子臧奴沒什麽兩樣,人人都知道嫡公主仲姒、大公主姒泯,卻無人知道還有一個二公主姒湄。


  後來,姒玼咋聞自己其實還有一個姊姊,著實是嚇了一跳,自那以後,便一心想到邑華周宮裏去,好殺了自己的大姊姊。


  司馬千告訴她,勾踐應該隻有一男二女。而姒玼,原本是活不過十歲的,或是死於大火,粉身碎骨曝屍荒野,或是困於大水,千年百年永無天日。皮爛腸穿,屍首分離,總是不得好死便是。


  原本姒玼隻是一笑了之,並不相信他,但愈是日久,愈是覺得自己冥冥之中好似被什麽推著帶著,一步步走向死路。


  既然如此,多餘的那個,一定不能是自己。


  直到現在,姒玼還記得姒湄死的模樣,甚至還能記起她死前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又是怎麽樣的垂死掙紮。被自己扔進長生台的古舊石井裏時,血水淡淡揚散,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連井壁上蒼綠的苔蘚也染上了紅。井裏的倒影正是映出了自己的臉,雖然模模糊糊,影影綽綽,但瞧著,可真是好看極了。


  邑華周宮,雖然她隻去過一次,但熟的卻不能再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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