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蛇鼎
勾踐以前曾給姒玼許過一門親事,是文種丞相的孫子,比姒玼還要大上五六歲。姒玼隻記得他單名一個修字,是叫文修。
越與吳夫椒一戰,越國貴胄十室九空,家裏前去參軍的世子公子們,命運大都是被吳人割了頭顱掛在戟上晃悠,老大夫哭紅了眼睛,嘴裏念念叨叨“國難!國難!”於是義門裏仁(越人塚)前的榕樹上,一整個夏日,掛的不是綠藤新蔓,卻是一片招魂白幡。
其中便有文修。
她沒見到屍首,吊唁的時候也隻聽說文修是被人割腦袋,尋到的時候,麵目全非已經不能入殮,隻認出他頭上戴的簪冠,於是燒成灰用壇子裝了帶回來。
文修有一個姊妹,見了她從懷裏掏出一隻黑漆漆的犀角簪子,上頭沒有任何花紋圖案,隻是打磨的甚是光滑細致。姒玼接了過去,看到上頭刻著一道小小的字。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她哭紅了一雙眼睛,“文修一直想著把簪子送給公主,但每到了王宮,卻又不敢與公主說話,隻遠遠的站在一旁看公主。家裏不讓他去從軍,他非要跟著去……”說著說著又要流淚,“文修是真的喜歡公主,總是念叨著公主……唉,他親母怕是熬不過來了……這怎麽能熬的過來……”
姒玼聽了,心裏沒有任何波瀾,回去之後,便不知把那根犀角簪子放到了哪裏。
她想,文修隻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如何配得上自己,死了正好。
這一日下起了雨,山頭籠著一片惡霧。即是到了午時,九嵊山宮還是黑漆漆的一片。
寺人婢子點了燈,又排開案席。半年未見勾踐,他倒是過得並不淒苦,頭發整整齊齊的梳著,簪纓佩環,甚至還塗了脂粉,一張臉毫無血色,眉眼盈盈,瞧著好似秦樓裏的男倌一般。
姒玼見了他,臉上隻是幹笑。她早已聽說勾踐在姑蘇如何為吳王“當牛做馬”,如何舔著臉去討好吳人,甚至將自己的夫人侍妾都獻去吳王帳裏,隻求吳王饒自己不死,好多過幾天安生日子。
姒玼有些好笑的想到,那些在夫椒戰死的越人,若是知道他們拚死而戰的大王是這般德行,也不知會不會氣的再活過來。
勾踐從婢子手裏接過青銅呈,裏頭熱氣騰騰,是一條黑魚做成的羹湯。卻見到姒玼還垂著頭跪在下首,冷冷道:“愣著做什麽,快給太子斟酒。”
轉身又換了一副表情,恬著笑跪在勾吳太子腳邊,“殿下可滿意這魚?越地敝陋,比不得吳宮的吃食,陪臣怕殿下吃不好,便特地去河裏撈了一條黑鯽魚做成羹湯,太子可好嚐嚐?”
地上的螻蟻來來去去,從丟在地上的殘羹裏挑出一粒白脂,姒玼瞧得入神,也不知道勾踐說了什麽。勾吳太子笑了笑,從案上撿起一塊吃剩的羊骨扔在勾踐懷裏,道:“是一條忠心耿耿的好狗,賞。”
勾踐手捧殘骨,喜極而泣,“謝太子恩賜!”
竟也能麵不改色的將這塊羊骨啃了下去。
吳人皆來了性質,隻將殿內的越人作弄成牲口玩樂,而牲口們卻也能強顏歡笑,虛與委蛇,任由吳人貴胄打罵折磨。暗地裏卻不知咽下了多少怒,多少恨。
先王允常還在時,越人很是瞧不上吳人,吳人喜好削肩細頸、弱柳扶風,便是男子也以此為美。姑浮靈射殺了吳先王闔閭後,更是不可一世,隻嘲弄吳人全是塗脂抹粉的“男夫人”。
今日光景,也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因果報應。
樊蛇鼎原是擺在拜郊高台上的祭鼎,焚燒的都是祀拜田祖的祭品,而如今裏頭卻煮著羊湯,冒著騰騰熱氣,羊頭煮得化開,浮起了一層白色脂膏。酒過三盞,四周的氣氛活絡了起來,便有人昏了頭,踢翻了一旁侍候的婢子,搖搖晃晃的走到上頭要來拉姒玼的手。
這人瞧著清瘦,力氣卻大的驚人,姒玼躲閃不及,被他一把拉進懷裏,姒玼聞到他身上一股酒味汗臭,不僅惡心欲吐,卻還是強顏歡笑,“小將軍……可是醉酒了?”
那人醉眼迷蒙,隻朦朦朧瞧清懷中幼女還是稚氣未脫的容貌,一雙眼睛卻生得如貓兒一般,微微上挑。眼角下生了一點紅痣,一半是淡漠清冷,一半是媚惑之至,任是寡欲至極的聖人,也要顛倒了神魂。
他熱了腦袋,一隻手撥開姒玼發絲,手指由臉頰劃過脖頸,蜿蜒摩挲。姒玼慌了神,兩隻手死死捏成拳頭,手腳止不住的顫抖,一滴眼淚順著臉頰蜿蜒而下,半掛在臉側。那人見姒玼如此抵觸他,不禁不悅,“怎麽,與我親密反倒是委屈你了不成?”
姒玼咽下眼淚,顫顫牽出一絲笑容,“不敢,隻是小將軍好大力氣,捏疼我了……”
這聲音好似貓兒一般,細細嚶嚶,教人從心底生出了愛,便是一塊磐石,也要柔成了春水。
他被這聲音亂了心神、銷了魂魄,一手扯開姒玼的一角衣領,隻見半邊纖細洗白的鎖骨,他俯下頭,一口咬住了那邊溫香。
姒玼驚呼一聲,想要伸手推開他,但他早已經紅了眼睛,擒住了姒玼的雙手,緊緊將她抵在案前。再顧不得孝義廉恥,倫理綱常,要當眾奪吃了那勾人心魄的小妖女。
朦朦掙紮間,姒玼含著眼淚望向勾踐,卻瞧見他隻是跪在一旁,好似沒有看到此情此景一般,垂著眼睛,不緊不慢啃著那塊骨頭。
卻不想下一刻眼前忽然蒙了一層血霧,再睜開眼睛,隻摸到了一手的滾燙血液。
那人脖子上破開一個大洞,瞪著一對充了血的眼睛往後看去。殿內一片驚駭,也不知是誰打碎盛鹽的黑陶泥罐,碎了一地鹽巴陶片。姒玼抬起眼,隻瞧到勾吳太子左手提著人頭,咯噔一聲扔到地上,撒開一串黃白腦漿。
他眼瞼上沾了鮮紅人血,嘴角分明帶著清淺笑容,卻更讓人恐怖。一旁宮人卻好像已經見怪不怪,隻讓人遞去一條雪白帕子,他擦了手上血液,絲羅扔在地上,絲絲縷縷潤浸黑紅人血。
姒玼抬起眼,正與他的目光相對,他好似是看著姒玼,嘴角慢慢扯開了一絲笑,對一旁瑟瑟發抖的內侍道:“著一隊人馬,護送群司世子到姑蘇厚葬。”
………………
外頭雨下的愈發急切,窸窸窣窣,忽然起了一陣涼風,揚起了一陣濕潤水霧。
雅魚打了一個哆嗦,她睜開眼睛,又是一片溫軟細綢,帷幕上繡了一隻玄武馬鹿,暗暗泛著朱紅金光。身旁的男子呼吸清淺,一眉一眼生得清明英挺,是雅魚最愛的模樣。
之前在破敗泥屋中一籌莫展的光景,都好似一場半真半假的夢境,她依舊是萬千尊貴、錦衣玉食的越國夫人。
想到這,雅魚忽然毫無預料的流了眼淚,伍封被她抽泣的聲音驚醒,摟著她輕輕問道:“怎麽了?”
雅魚真的後悔了。
她起了身,摸著黑從榻下一堆淩亂衣物裏尋到了自己的衣裙,白的羅綢,紅的絲絛,冰涼柔軟好似女子肌膚,激起一身雞皮疙瘩。伍封卻不想她走,又抱著她跌回了溫軟榻裏,“夫人不陪我了嗎?”
雅魚卻不想再與他磨磨蹭蹭,她要回去找小乞,再如何恨她,她也是她的親母,為人親母,再如何狠心,也看不得女兒被人當狗一般踐踏。她這輩子活得窩囊,不能讓小乞也跟她一樣。跪也好拜也罷,怎麽也不能讓小乞折在那吳人賊子的手裏。
“夫人要去哪?”伍封拉住了她,曲起手指擦了她的眼淚,“夫人莫哭了,是我委屈夫人了?”
她隻搖搖頭推開伍封,蹋著鞋子到了銅鏡前,燭光晦暗,隻隱約照到了半邊臉麵蒼白如紙,確是生了一幅好麵皮,即便已經將近半老,但卻好似被凝住了時光,無論額頭還是眼瞼,都生不出一絲皺紋,一顰一笑都似水中磐石,瞧著再如何浮光掠影,也隻是千篇一律。
雅魚瞧著自己,恍惚間忽然好似在鏡中瞧見了姒玼,她隻覺得,自己好似生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思緒萬千,她忽然想起先王允常出殯那日,姒玼坐在黑漆漆的祀案棺槨上,對她道的一句話。
“小乞雖喚你一聲親母,其實你是不配的。你我雖有血脈親情,音容相似,但親母這樣的人,實在難讓小乞親近……”
讓她嚐嚐這痛楚,也未嚐不可。
伍封瞧她愣愣的站在鏡前不言不語,“夫人到底怎麽了?穿著單薄可別凍壞身子了。”
“伍封……”她頓了頓,喉嚨裏好似落進了一塊棱石,晦澀道:“你覺得孤生得好不好?”
“國夫人自是極美,伍封從未見過,比國夫人生得更好的女子了。”他披上外袍,點起了一盞豆燈,燈色昧暖,更是襯著雅魚眉眼似煙似霧一般,朦朦朧朧。
“比起嫡公主呢?”
他卻不答,隻笑著握住了雅魚的手,“良辰美景,夫人是要在鏡前站一夜,還是與伍封一同共赴巫山,享人間極樂?別忘了夫人之前答應過我,要為伍封生個小世子的。”
“外頭雨疾風弛,夫人此刻出去也見不著人,便留下來陪伍封吧。”
……
姒玼連自己怎麽回院子都不知道,坐下來的時候腿還微微發軟。
她洗了頭發身子,又用瓜瓢舀水洗了衣裙,雨下的急促,她隻能將衣裙晾在屋簷下。衣裙洗的並不幹淨,微微帶著血色的水滴滴答答,砸得泥地凹陷出一個個小水窪。
九嵊山總是陰雨連綿,地上的粗糙木板,木櫥子裏的衣裙皆生了黴。姒玼想著明天應當去問人討一截香樟木,驅一驅屋裏的白黴味。
燭光晦澀,連牛皮上的朱砂字都瞧不清楚。恍惚間她有些睡意,便仔細卷好牛皮,放進榿木匣子裏鎖好。她拿不穩蠟燭,蠟燭燒得融開,滴了一手的滾燙燭淚,但也隻能穩穩端著,借著燭光栓好了木門。
正解下裙帶要歇息,外頭忽然有人敲門,姒玼臉色一白,連忙熄滅了蠟燭,躲進了被子裏。
但已經來不及了,那人已經出聲:“嫡公主,太子請公主過去。”
姒玼屏著呼吸,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淚水順著臉頰鼻梁落在雕花石枕啪嗒一聲。
那人還是不依不饒,“太子道公主若是睡了,便讓我等拆了門,把公主抬過去。”
姒玼知道自己是逃不過了。
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對自己道:沒事的,沒事的,自己還小,不會有什麽事的……
她穿好了衣裙,看著投在泥牆上的人影。矮矮小小的,還不過成人的胸膛高,因為這幾個月吃的都是豆羹豆飯,手臂也細細瘦瘦的,這樣的身量,便是三個四個姒玼,也打不過他一個人。
她洗去臉上的眼淚鼻涕。臨走前,又啟開箱子,從裏頭拿了一把短劍藏在袖子裏。
祖父允常死後,姒玼從他的腰帶上解了這把短劍,劍身隻有半臂長,兩指寬,上頭刻滿了鳥篆,翻來覆去重複著兩句話。
六尺之孤,百裏之命,而不可奪也。
無求生以害仁,唯有殺身以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