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道長道消
電光終究消散,一切散去,島中小湖複歸平靜。
隻不過,湖麵上漂浮著的群魚,還有夾在在其中的殘破肉屑,無言訴說著雷行雲這一招電來的威力。
雷行雲麵色冷峻,望著湖麵。
卜言君在他身後拍著手掌,“厲害厲害。不愧是百裏雷池雷行雲,這一道雷電之下,恐怕連金鐵也都給你消融了去。”
雷行雲轉過身來,又一次舉起了手。“若是你不想落得和他們一樣的下場,現在退去還來得及。”
卜言君搖了搖頭,“今日不把尚甾殺死在這裏,我是不會退去的。”
“堂堂江湖人,聽命於人,那和聽話的狗有什麽區別?”雷行雲上前兩步,雷部元帥像在他身後張開了風雷二翅。
“星隱宮的武功,最是詭異。鬥轉星移,改天換命。此等變數存在,有幹天和。”卜言君垂在身側的手,並起了雙指。
雷行雲不再和他廢話,他此時打滅了始作俑者,但是心中那一份怒意,還沒有宣泄完。他伸手一招,雷雲到了卜言君的頭頂。
卜言君站在原地,並沒有動彈。可原本卜言君身邊的人全部都散了開去。剛才那兩道雷電威力猶在眼前,又有誰敢說能承受這一道雷電?
哪怕是秦必救,付水琴等一眾掌門,見到方才雷電的威力,也是心有餘悸。
三十年前,他們與尚甾大戰於此。雷行雲便是主力之中的主力,那一戰,正是他以五行雷法之中的五行合一,重創了尚甾,他們才能抓住機會,擒住了尚甾。
現在,雷行雲從世間僅剩的太一道弟子口中,得知了太一道五雷正法的奧秘。五行雷法溯本歸元,威力更上一層樓。其實力恐怕已經是八大門派之中的第一人。
三十年前的尚甾且在這雷電之下重創,那卜言君呢?他的實力如何?他有何底氣,站在雷雲之下,不閃不避?
卜言君抬頭望著雷雲,他用手在眼瞼之上一拂,口中喃喃道:“氣分陰陽,虛實皆罔。”
雷行雲微微欠身,向雷雲伸出了手。
“三界九地一切皆屬雷可總攝。以雷之令!電來!”雷行雲複又施為,手掌翻覆之間,一道粗大雷電直落卜言君頭頂。
在那一片燦爛奪目的光華之中,旁人隻看到了卜言君向天空伸出了一指,然後電光就吞噬了他。
茫茫天地之力,以雷電者,最為霸道。故雷為殺伐之道,澄澈天地寰宇。
電光隻有那麽一瞬,可李沐卻覺得時間過了萬年。
當那道雷電打在身上的時候,李沐隻覺得自己全身都被撕裂。不,不是撕裂,應該說是炸得粉碎。那種感覺,仿佛自己變成了無數芥子,彌散於天地之間。經過萬年之後,那些芥子才重新聚在了一起。
他的感覺回歸自身的時候,在水中痛得叫了出來。他隻覺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一股灼熱無比的氣息,霸道地衝入了自己的肉體,幸虧他是在水中,他張開了嘴,大口大口地吞下湖水,以此來讓自己好過一些。
李沐現在看不到自己的狀況,他全身都變得焦黑,仿佛焦炭一般。焦化的肌膚上布滿了龜裂,露出滲人的血肉。
丹田之中,鮫珠不顧真氣混亂,釋放著自身真氣。李沐浸在水中,身上傷口正在快速複原。這就是鮫珠帶給他的能力。李沐感受著清涼的感覺,微微鬆了一口氣,心中慶幸自己真是命大。
隻是,不知道背上的一桑道人情況如何,他可沒有鮫珠護體啊。想到這裏,李沐的心又猛然抽緊。終於等到他手腳能動彈時,他伸手一摸自己依舊沒有知覺的後背,卻是摸了個空。
一桑道人竟然不在他背上!
這下李沐慌了神,他連忙在水中四下一看,發現一桑道人正在自己身下數丈,而且還在往下沉去。
李沐連忙遊了過去,一把抄起一桑道人。一桑道人裸露在外的肌膚也如李沐一般,變得焦黑。此時他已經昏迷過去,任憑李沐捏他搖他,都沒有絲毫反應。
李沐心知不妙,他可以在水下呼吸,一桑道人可沒有這個本事。若一桑道人的氣機沒有被人封鎖,混元一氣功運轉之下,還能憋氣一會。可現在一桑道人都已經昏迷,早已無法自主。
想到這裏,李沐直接拉著一桑道人向上浮去。
李沐可沒有忘記方才雷行雲以雷電劈向二人,所以縱然情況緊急,他也沒有拉著一桑道人直接上浮。李沐留了個心眼,浮到了湖心巨石的另一邊。有巨石作為遮擋,李沐才敢放心浮上水麵。
李沐一露頭,就看一座浮橋通到巨石之中。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這巨石之中原來還藏了一處洞穴。李沐四下一看,並未發現人影。他拉著一桑道人,直接爬上了浮橋,來到了洞穴之中。
李沐單膝跪地,讓一桑道人趴在自己的膝蓋之上。一桑道人後背,道袍已經無影無蹤,露出了一大片焦黑的皮膚,其中更有著紅與黑交匯的血肉。李沐有些不忍,但還是一掌拍了下去。他用力拍打著一桑道人的後背。
這一招乃是溺水時救急之法。李沐幼時,曾小狗曾帶他到水邊嬉水,結果曾小狗自己反倒不慎失足溺水,當時就有大人用此法救了曾小狗一命。曾小狗是李沐童年玩伴,所以李沐對此事也是記憶深刻。
李沐拍打了一陣,一桑道人口鼻之中不斷流出水來。李沐不顧自己真氣混亂,聚起所剩不多的真氣,從一桑道人背後肺俞穴輸入。
真氣催動之下,一桑道人終於有了氣息。隻不過是出氣多,進氣少。哪怕是如此,一桑道人還是沒有醒轉過來。
“道長,道長!”李沐口中喚著,心中焦急無比。
一桑道人如同焦炭一般的身軀,讓李沐觸目驚心。李沐低頭一看自己,在鮫珠的作用之下,他自己身上那焦黑的皮膚卻已經在逐漸脫落,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血肉。
“對了!鮫珠!”李沐拔出隨身短劍,一劍割在自己手腕之上。鮮血淋淋而下,李沐掰開一桑道人嘴唇,將血灌入一桑道人口中。
在小城外,沈璃因傷昏迷不醒,李沐喂她服下了自己的血,四天之後,沈璃醒了過來。現在李沐如法炮製,隻是希望自己的血還能繼續有用。
鮮血一點一點滴下,李沐的傷口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李沐又是一劍,再次將自己的手腕切開放血。除此之外,李沐還試著將鮫珠真氣輸給一桑道人。但是他發現自己煉化之後的真氣,早已能夠透出體外。而鮫珠真氣,卻隻能呆在自己經脈之中,一到體表,就直接消散。鮫珠真氣是有治愈傷勢之能,但是經自己煉化之後,就失去了這個作用。
李沐不明白其中道理,隻能暗自捶地。
“道長,醒醒,道長。”李沐心急如焚。
就在此時,一桑道人一陣猛烈的咳嗽,終於醒轉過來。
李沐驚喜萬分,眼中一熱,差點留下淚來,“道長,你終於醒了。”李沐見自己的血當真有效,急忙又要割開手腕給一桑道人喂血。
一桑道長虛弱無比,眼神之中毫無平日的光彩。但是他伸出手,顫動著抓住了李沐的手腕。“李沐。”
“道長,我在。”李沐應答道。
“不用了。”一桑道人如此說道,“不用了……”
李沐知他是讓自己不要再喂血,他看著一桑道人,忽然有些手足無措。
一桑道人用力擠出一絲笑意,說道:“我怕是不成啦。”
“什麽不成,我怎麽聽不懂?”李沐故作無知。
“李沐,你我有緣,時至今日,我有一事求你。”一桑道人仿佛忽然來了力氣,掙紮著起身。
李沐也擠出一張笑臉,卻比哭還難看。他故作輕鬆地說道:“一桑道長,你可別求我。我到現在可一件事都沒辦成過。有事啊,還是你自己去辦吧。”
一桑道人搖了搖頭,“在夙州,不懂大師點化於我,我本想渡你入道,作一個方外之人。”
李沐愕然,他回想起一桑道人與不懂在前往天鷹寺馬車上時的情形,不由心中一顫。一桑道人至今為何處處維護於他?知他有難為何出手相救?為何要傳他武功?這些問題,李沐在瞬息之間,都得到了答案。
“原來,道長是打算收我為徒。所以才如此維護我。”李沐心中湧現出一股暖流來。可看著現在一桑道人油盡燈枯的淒慘情形,又是千般滋味,難以言表。
“不,我與你年紀相差不多,切不敢越僭。我本想代師行事,收一個師弟。”一桑道人看著李沐,不知怎麽,他的目光之中,有了神采,而且比往日更加明亮。
李沐用力點著頭,“道長,啊不,師兄。這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麽?”
“嗬嗬。”一桑道人搖了搖頭,笑道,“可你心中牽扯太多,恐怕做不得方外之人。頂多是個在家居士。”
李沐沒有說話,他現在不管身心,都被牽絆在俗世之中,根本不可能脫身。他似乎一直以來,都有很多事情要他去做,但是仔細一想,那些事之中,隻有一小部分是他真正想去做的。至於其他的,皆是紅塵滾滾來,無處可躲,無處可藏。
“我大抵是回光返照,恐怕時日無多,我現在要你做一件事。”一桑道人說道。
李沐深吸了一口氣,止住鼻尖酸意,說道:“師兄請吩咐。”
“先與我念。”一桑道人盤腿坐起,口中誦念。
“弟子李沐,身處塵寰,心崇大道,欲修真奉道,超脫一切。今發心皈奉,正心誠意:自皈依無上道寶,當願眾生,常侍天尊,永脫輪回。自皈依無上經寶,當願眾生,生生世世,得聞正法。自皈依無上師寶,當願眾生,學最上乘,不落邪見。”
“惟願發心皈奉後,師祖護佑,道緣充足,修真有份,近道無魔。”
李沐聽聞,一一複述。
“好了,入道由此。”一桑道人嗬嗬笑著,看上去像是一個開心的孩童。李沐這個時候才猛然想起,一桑道人也不過比自己年長幾歲,也還是個年輕人。想到這裏,他心中更是傷心。
“李沐。”一桑道人壓低了聲音,李沐附耳過去,隻聽一桑道人說道,“太一道有一訣,名為《九歌訣》,乃太一道武功總綱。此訣鐫刻於玉冊之上。本由我隨身攜帶。可我落入雷行雲手中,隻能尋隙將玉冊埋於夙州祝由山外柳溪城內,一家名叫逍遙客棧的院落裏。那裏有一棵菩提,我就將《九歌訣》埋藏在樹下。”
李沐心中重複著夙州,柳溪城,逍遙客棧,菩提樹下,這四個詞語。他要牢牢記下。
“此訣是心法,亦是劍法,亦是拳法。總之其中奧妙,你大可參悟。”
“咳,不過切記不可貪多,以其中一法為要,精研一道。否則真氣相衝,走火入魔。”
一桑道人的話語變得急促起來。李沐想要說些什麽,都被一桑道人堵了回去。“熟記之後,尋機出東海。海圖就在玉冊背後,你要記得將玉冊歸於瀛洲仙島,太一道宮。吾等授業師父號靜慧,就在島上。”
“八大門派本就是我太一道外門,而星隱宮最早乃是太一道中的東君叛道。他們都會圖謀島上的長生仙丹,我師兄死於他們之手,我也步了後塵,你千萬小心。”
“世間事,多無常。你可執迷,卻不可不悟。在家出家皆無妨,道由心生才是真。”
“多做善舉,切莫行惡。”
“我……”這話說到一半,一桑道人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他原本精神的樣子,忽然變得委頓不堪。
“道長!師兄!”李沐連連驚呼。
一桑道人抬起頭,眼中的神采飛快暗淡下去。他仿佛用盡最後的力氣,悄聲說道:“人道在世苦,實為紅塵誤。吾自天地來,當歸三清去。歸也……歸也……”
一桑道人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頭顱低垂,再也沒有了聲息。
李沐手腳冰冷,顫嚅的嘴唇說不出一句話。隻有一顆忍了多時的淚,劃過麵頰,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