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這避夏行宮,坐落在山麓地段。外麵黃櫨成片,若到了深秋,必有層林盡染之美。如今雖是夏天,景致不如霜紅時分,但勝在清涼宜人。
??山風攢動櫨葉帶來一陣涼快。我心情放鬆了些,又問道,“輕雲與蔽月兩位姐姐可還好?”
??“我離開蜀中之前,她們就先去了嶺南那邊兒運鏢。如今沒了聯係,我也不知道她們在天涯何方。”
??“還記得之前你們送回京時,與我說過一些民間滴血認親的故事。當時的結論可是無論何人,隻要血液滴在水裏,皆會相融?”
??李流風思索了會,點了點頭,“大多數情況下應該是這樣的。不過,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當時好像是由蔽月先向我講述的這類故事,然後流風他們也在一旁聽,跟著補充些細節。
??說是在琅琊附近的一戶望族,主人家與奴仆同一天都生了兒子。幾年過去了,人們發現奴仆家的孩子與男女主人長得極相,反倒是小少爺隨了那仆婦的五官。所以就懷疑當年產子那日,是下人起了狸貓換太子的壞主意。幾番滴血後,發現兩個孩子的血液不單都能與女主人的相融,還能和仆婦、甚至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縣老爺、街口乞丐、樵婆融在一起。直到最終,也未能判斷出孩子的身世,主人家無奈,隻能將他倆一並當兒子養著。
??“想必你也知道我為何受刑流放,當初宮裏的太後娘娘判斷我不是木家女兒的依據,就是因為那位歸樂公主與木家父親滴血認親後,血液融化在了一起.……”
??李流風不知事情全貌,隻以看客的視角出發,“所以,其實那位公主也不一定就真的是他們的女兒?而你,也未必不是? ”
??我笑而不語,慢慢計上心頭。如今被太後厭惡不悅的我,早不是低門小戶的木家能庇護的了。王學英既然一開始就知道尹相梔是尹杜氏試圖拿來以假亂真威脅她的狸貓,那麽當初讓葉知秋與木良滴血認親之前,恐怕也沒有完全放棄葉知秋是她骨肉這個想法.……
??我不禁感到一萬個唏噓,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因為葉知秋執著於那塊玉佩,所以沒有想到要與太後滴血認親,而是一心執意跟木良融血。如果她當初先選擇了太後,恐怕也早已經坐實了“浮萍”的身份,地位再無法撼動了。而這樣一來,那塊玉佩就變成了她記憶中的誤會。而我,應該也能安然以木家女的身份活下去吧。
??不過,事已至此,就別怪我抓住這僅有的可趁之機了。
??見我沉默思忖了許久,李流風以為我是苦於身世不清的煩惱。遂又主動寬慰著我,說道,“我在蜀中時,師傅曾跟我們這幫徒兒說過,就算是不相幹的人血液滴在清水裏,通常情況下都融化在一起。若是在碗裏加入熱水或明礬,血液還會加速相融。”
??“那如果反過來,碗和水足夠冰,血液還未來得及融化就冷卻了,豈不是就難以融合了?”我不禁反問道。
??李流風讚同的朝我點了點頭,“不單如此,要是真想阻止兩個人的血液交融,在碗上事先擦好鹽巴或白醋,也能各自凝結。”
??一番對話,讓人收獲頗豐。我一改愁眉,忍不住展顏一笑,“還真是打破常理又鮮為人知的偏冷趣識啊。逢春自覺左右采獲,有所受益。”
??當然了,實踐出真知,我還不能掉以輕心。所以我尋著機會,趁無人注意時,溜去了廚膳房,備好白醋與白鹽。在為李流風送行之前,又拉著他檢驗了一二,直到徹底坐實了他師傅的那些話,才肯安心。
??*
??李流風離去,是在啟程入京的前一日。長亭古道邊,芳草連天碧。他一人一馬,一劍一塤。就著涼風澀澀裏的晚霞,子然於天地間,不知為何,那背影,頗有一股末日劍客蒼涼悲愴的覆滅感。
??“如今你平安無恙,我也不便多留。隻是,我亡命天涯,此去一別,不知餘生能否再相逢。隻能每分別一次,都當做最後一麵做訣別。若日後有需要的地方,按照這信紙上的地址,還是可以聯絡到我的。”他說著,同時從懷中掏出了寫著草書的紙張,又補充道,“這是我在富春江一位知交故友的住處。往年桃花開時,我與師姐師妹行鏢途中都會尋去他那兒喝酒。雖然如今我四海漂泊,行蹤不定,但他那兒依舊還算是我的落腳點。”
??我接過信紙,與友人分別的離愁別緒湧上心頭。“李大哥,你且放心去吧,我們日後定會再見的。若你見到輕雲與蔽月兩位姐姐,記得替我問好。至於清慰那邊兒,我自會與他通信,再報平安。”
??*
??待我回到行宮裏的住處時,玉棠迎了出來,說是襄陽王來了,此刻正在苑中等我。我朝內往了一眼,侍女們正在為他奉茶.……“對了,皇上呢?”
??“皇上正在行宮主殿裏考問幾位當地的大人政務呢。”玉棠答道。
??明日就要入京了,若從此進了宮,時刻被不懷好意的人盯梢刁難,必定寸步難行,屆時想要找時間收編襄陽王也不容易。不如現在正好。我心思一動,微笑道,“我衣裳有點髒了,先去換身衣服吧,你去與襄陽王說,我稍後片刻就到。”
??待我收拾好後,再見襄陽王時,殘陽斜照,天色又暗了一些。我向他欠了欠身,“王爺可用過晚膳了?”
??“那些地方官員早命人籌備筵席了,本王隻待皇上忙完朝政再跟著入席吧。”
??“不知王爺找我可有何事兒?”我依禮坐在了他側邊的石墩旁。
??襄陽王和藹的掩飾道,“本王隻是閑來無事兒,路過娘娘暫住的碧波軒,覺得風光宜人,實在貪戀景色,便忍不住多停留了許久。既然來了,自然要同娘娘打聲招呼。皇上果真是寵愛娘娘,才將這避夏行宮裏最為清翠秀麗的地方指給娘娘住。”
??聽了他的話,我的神色卻故意哀戚了幾分,“還請王爺不要再喚我為‘娘娘’了。我既無名分,又是太後娘娘親判的戴罪之身,離京越近,就越驚悸。其實您每次這麽稱呼我,我都覺得誠惶誠恐,受之有愧。”
??“皇上寵愛娘娘,回京後必會為你冊封,保你安然無恙,還請娘娘不要妄自菲薄。”襄陽王不忍我憂心重重,趕忙寬解道。
??聽他這麽一安慰,我反而愁容更深。隻管苦笑道,“多謝王爺好意。隻是,我身世不明,無枝可依。又是被發配邊疆為奴充妓的罪犯,又是臣子家的棄婦。皇上若貿然帶我回宮,屆時會遭受何樣的蜚短流長,簡直不敢細想。我斷斷不能讓皇上為了我而毀了自己的一世賢名。要怪就隻怪.……我沒有個能為我遮風避雨、逆風撐船的父母門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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