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暢春苑在皇城西南角,這兒的樓堂殿閣環山抱水而築。如今和風曉月,古木將萌,望春玉蘭雖還未開,但冬芽疊生,嫩枝迎寒而上。是偌大的宮中春訊最早最密的地兒。
??我隨繁昌公主等人到場時,太後娘娘正攜著貴女們在水榭亭台處喂賞著花脊錦鯉。這些遊魚花紋多變,色彩豔麗,躍然水中時,泳姿狡黠,使碧波蕩漾,很是可愛。
??葉知秋領著我去拜見太後,太後停下撒魚食的手,轉身回眸,眾位貴女和侍從紛紛跟著回首,並退讓開來,主動呈出位置。氣度舂容的貴婦人隻神色淡淡的斜視了我一眼,“你就是木逢春?倒是常聽歸樂提起,說是從前她在民間受難時,你就對她常有接濟。還好咱們歸樂一飯千金,知恩必報。既如此,就由哀家先替歸樂賞你一對金鑲的紅寶石領針吧。”
??拜見完了,又受了賞,我便欠了欠身,自覺退居到了翁韞和葉知秋身後。太後今晚還有“要務在身”,見皇上領著許多文人將才到了隔壁的觀景亭台,眼睛一亮,臉上浮起了慈愛的笑意,殷切的迎了過去。
??翁斐總是這樣,無時無刻都被圍在顯赫名流中央,如眾星攢月般,是滿座衣冠勝雪裏的翹楚人物。這天下再如何叱吒風雲的角色都要仰著他的鼻息,跪拜在地。
??我匿於人群後,變得很不起眼。那些卓約多姿、衣香鬢影遮掩住了我,翁斐望過來,隻略略一看,就覺眼花繚亂,更不必說有耐心翻越人群發現我的存在了。
??內侍們早在天黑前就掌了宮燈,而且今夜月光明朗皎潔,很是賞臉。暢春苑霎時間如燈燒陸海般通明輝煌。我抬眼四望,也並未見到劉清慰的身影。他不是夜間當值嗎?怎不在皇上跟前伺候?我正欲低頭收回視線時,卻與翁斐忽然投射而來的眸光相觸。隔著那麽多影影倬倬,衣裙明豔的閨秀小姐,他的身體不禁前傾了一步,卻又克製住了似的,不動聲色的轉過頭去,仿佛剛才那刹那暗湧的眼波隻是錯覺。
??誰也沒有察覺異樣,倒是那近身伺候的安祥意捕捉到了皇上與我之間湧動的暗流,越看越覺得我麵熟,但一時半會兒就是沒想起來我姓甚名誰。又細細見我發髻高挽,是位嫻雅的少婦,於是更加納悶了。心中暗暗惋惜,這太後枉費心機想給待嫁的貴女搭橋牽線,竟不想皇上……
??太後借著放孔明燈祈福的名頭,帶著名門閨秀們加入了皇上設下的宴席,同席而坐。月下拳石林立,四季芭蕉綠葉懶懶,翼然於矮山間。更有殘雪紅梅,盆菊密簇。到了夜裏本該比白日寒冷的,但好歹人氣兒鬧哄哄的旺盛,又有紅陶綠釉的探爐烤火,熱茶溫酒下肚,一時間竟暖和得想脫掉鬥篷暖裘了。
??歡宴才剛熱鬧起來,朱容庸大學士家的嫡孫朱昂便提議大家可以開始玩些風雅的比試了。比如,先賽書法,而後鬥詩對聯,再然後比武弄劍、放孔明燈祈福等等。眾人都來了興致,很想博個出彩的表現。
??因我是葉知秋與翁韞帶來的賓客,所以位置在她倆之下。可葉知秋沒多久就被太後叫到跟前挨著了,眼下也隻剩下翁韞在我身側了。我見翁韞依舊興味索然,便對她笑道,“若是我堂兄在就好了。”
??“為何?”小姑娘放大了熠熠發光的眼睛,將身子倚向了我。
??“公主可知玉黛梅?”
??翁韞略想了想,“自然知道。這可是外國使臣遠渡重洋,進獻給我皇兄的稀珍樹種,天|朝僅此一株呢。可惜皇兄命人把它載種到了京郊的踏雪灣,算是送給了普天百姓。虧我當時還央求皇兄把這株玉黛拘在禦花園呢,現在想想,竟覺得慚愧,果然是自己小家子氣了。皇兄不愧為君王,濟世愛民,心懷寬大。”
??“確實,人們都說物以稀為貴,可皇上的惠民之舉,卻比它更珍貴。”我抑不住肺腑的讚揚,含蓄的誇了一句後,才拉回了話頭,“上次在踏雪灣時,恰逢園官奉旨舉行詩歌會,為春節助興。奪魁者可折下一截玉黛梅枝,拿回家嫁接。我堂兄平素愛好詩文,讀得多了,看得多了,寸積銖累,學識也就豐厚了,當天啊還一舉奪魁了。我們替他高興,他自己也很慶幸,覺得沒有辜負這些年磨穿鐵硯的苦功。今日大家在此舞文弄墨。堂兄若也在場,估計已經摩拳擦掌了。當然了,他呢不為嘩世取寵,估計隻想驗收驗收自己讀書的成果。”
??翁韞忽而握住我的手,“逢春姐姐,木公子真應該慶幸有你這樣蕙心紈質,心靈纖細美好的堂妹。”
??我微怔的看著翁韞,她又舉起酒杯,接著道,“翁韞隻覺得相逢恨晚,同在京城以前竟不認識你,來,讓我敬你一杯。”
??“公主折煞逢春了。逢春家世普通,非高門望族,公主不認識也不奇怪。”我亦舉起盞中酒,與她一飲而盡。
??當我放下酒杯時,卻發現坐在太後身側的葉知秋一直遙望著我,見我也看向了她,她才朝著我微微甜笑了一下,然後便應付其他貴女的奉承巴結去了。
??那朱昂站在鋪著如意天華錦紋栽絨毯的台中央,開始宣布起了第一項玩法的規則,說是讓在座各位都寫上幾行字,別叫大家看到了內容,也別署真名上去。然後由眾人投票評選,票數最多者獲勝,最後再向皇上和太後討要獎賞。
??可這時,翁斐卻及時插話進來,“等等,朕也想加入你們。”
??“那自然是極好的啊!皇上不嫌咱們,願意降尊臨卑、屈高就下,是在滿座才子佳人們的千萬榮幸啊。”朱昂喜上眉梢,在場的閨秀們聽說皇上加入,也更加小鹿亂撞,躍躍欲試了。
??早在一側恭候的侍女們立馬端來筆墨紙硯,魚貫穿梭在賓客間。我思忖了一會兒,想到了張誌和的《漁歌子》,於是提起毫筆,模仿著這首詩的格式和韻調,從容寫道,“釋迦山前鷺鷥飛,暮雪尋漁荒徑回。短相識,長相憶。踏盡斜陽不須歸。”
??最後在落筆之前,署名,寒江雪。
??沒過多久,所有蘸滿筆墨的紙張又被收了上去,再由朱昂指示著,一一鋪開在了台中央的紫檀條案上。眾人紛紛湧上前,觀摩對比。葉知秋自知胸無點墨,寫字歪七八扭,便悄悄退到晟王身後,沒有參與。晟王歎氣,輕聲在她耳邊道,“平時說教你練練書法,你偷懶耍滑。我就說,寫字能派上用場,這下信我了吧?”
??葉知秋是有些自卑形穢了,也不好反駁晟王,隻將頭埋得更低,跑去太後跟前求庇護了。
??說起來,剛那主持歡宴的朱昂還是劉清慰的嫡表兄呢。因是親戚的緣故,如今趁著在大家品比,他才得空踱步向我,與我問好。曾襄、杜墨白、霍寶奉等人今日也在受邀之列。曾襄見方才朱昂與我問安,便也先撇下了杜、霍,湊到了我跟前熱情大方的打起了招呼。
??我一一應對,做到敦厚有儀,林下風致。卻不想,遠處的翁斐見有男賓與我攀談,目光淡漠的掃過來,隱隱有些威懾感。嚇得曾襄一時間分不清是錯覺,還是自己解讀錯了這眼神的含義?
??在那品比的人群中,霍寶奉高舉起一張紙,與大家嘖嘖稱奇,“這張紙上麵的字如顏筋柳骨,挺勁有力,仿若顏真卿、柳公權在世啊。”
??我也抬眼過去,隻見那矯若驚龍的紙上僅僅就寫了一行行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雖從未見過翁斐的字跡,但心中驚愕與感動交替的我幾乎可以斷定,這是他的筆墨。那日釋迦山後,在江雪與荒橋下,我曾對著他的背影低聲吟詠過。他,真的是有心了,竟與我不約而同的想到一處去了。我心意綿綿,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亦感到擔憂,生怕被人看穿他與我之間悄悄傳遞,且默默湧動的暗潮。
??果然,那恢複情致的翁韞也樂此不疲的加入了評頭論足的隊伍中,於茫茫紙張中一眼就相中了壓在最底下的某張瘦金體字跡,活潑笑道,“這字不錯!清新娟秀,如美女簪花!落筆瘦勁有神,不失風姿。像是女子的字跡。不知是哪位小姐的筆墨?”
??同被吸引的曾襄瞅過去一看,情不自禁念了出來,“‘釋迦山前鷺鷥飛,暮雪尋漁荒徑回,短相識,長相憶。踏盡斜陽不須歸’。喲嗬,最有趣的是,署名是寒江雪,豈不是跟剛才那位寫‘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才子心有靈犀,心心相印了?”
??曾襄這話應驗了我的不安預感,我是如何也沒有料想到皇上也還惦著踏雪灣的那段獨處,與我不謀而合,都寫下‘寒江雪’的。但還好這裏無人見過我寫字,而且劉清慰如今也不在,可以使我暗鬆一口氣。隻是,見過皇上筆墨的人在場比比皆是啊.……
??不識皇上字跡的人還在歡樂起哄,比如曾襄。但意識到這兩張紙涉及翁斐的人,已經屏氣凝神,默默向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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