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沙州收到默鐸將抵達的通報,曹恂受命接待,曹懌請求同去。從宕泉河與鳴沙山間穿過,到戈壁連天的城門外駐足,兄弟倆嘴上不言,心中所想一致——又要與狡詐的對手交鋒了。
??黃沙揚起,數百人的隊伍雄赳赳向沙州馳來,狼首旌旗之下,默鐸長發束起、銀冠閃耀。鼓蕩的黑色鬥篷之後,出現一名戴帷帽的女子。盡管相距甚遠,曹恂曹懌卻同時驚呼:“是她!”
??共同朝思暮想的她越馳越近,震驚的兩人屏住呼吸、目不轉睛。風掀起麵紗一角,露出靈遙小巧的麵龐,朝他們投來淡漠的目光,像是看著陌生人。曹恂痛心,她是不是恨自己入骨?然而,她的視線迅速落向他的斷指,瞳孔驟然一慟。
??默鐸無須看她便能猜到,因為曹恂眼中是同樣的劇慟。又是一陣風,麵紗複又遮蓋她的麵容,恰好隔開她湧出的熱淚。一路無數次悄悄預演冷漠,還是差點露餡,騙過了曹恂嗎?可她連曹懌都騙不過,他看清她的眼睛,為何她對負心的哥哥深情依舊?
??“曹大公子大喜!曹二公子好久不見!”默鐸笑得熱絡,接著假意驚訝:“大公子受了重傷?”曹恂難以強顏歡笑,想到她的眼神,勉為輕鬆道:“不礙事。”“多謝三王子帶回陰小姐。”曹懌接過話。默鐸聽出雙關:“是啊,我帶回來,也帶得走。”
??曹懌引突厥客人們進城:“這回三王子好好品味沙州,不像以前那麽匆忙。”這是刺他當初從沙州逃離中原的狼狽。“好,仍由曹二公子作陪。”默鐸也話裏有刺,諷他無能放走自己。
??曹恂偶爾客套一句,靈遙就在身後不遠,卻不能回頭看她。負她太深,自己不配出現在她麵前。親臨婚禮,更是對她的莫大創傷!
??在熟悉的景色中穿行,靈遙不發一語,隔著麵紗貪婪望著他,每次相見也許就是最後一次。他的狀態如自己所想,平穩之下、精氣不足,別再自我折磨了!默鐸曹懌處在一前一後的二人中間,笑談不斷,但心裏都在關注安靜的兩人。
??陰四小姐回來了!風一般傳遍城內,人流聚攏向突厥車隊。“小姐!救命恩人姐姐!”安蘿和萬兒在人群中跳著向她招手。靈遙沒掀開麵紗、也沒揮手,她們不必陪自己難過。
??“姐姐為啥不理我們?”萬兒不明白。安蘿忿忿指著曹恂:“他還有臉見小姐!”曹恂聽見起伏的罵聲,情願被千夫所指,也抵消不了靈遙苦難的分毫,不如盡情挨罵。
??曹氏兄弟將默鐸一行安頓在驛館,靈遙始終麵紗遮臉無話。走出驛館,曹懌橫起手掌,做出下劈的手勢:“既然他帶她回來,我們決不能錯失機會!”“恐怕他別有居心。”曹恂覺得對她更危險。
??靈遙終於摘下帷帽,雙眼紅紅的,站在驛館院中望著方寸天空,直到現在仍對回到沙州、見到曹恂恍惚著。默鐸搭上她的肩:“你的家在哪兒?家人怎麽不來看你?”姑蘇、陰府、悲月庵……她的思緒飛來飛去,哪裏也不屬於:“沒有家。”
??“我要登門拜訪一下。”他興致不錯。“不,你會自討沒趣。”她張臂攔著他,好像能攔住似的,結果他把她抱出驛館,她答應了才被他放下,不解他為什麽要去,拿自己取樂嗎?
??陰府與驛館僅隔幾條街道,她對這裏最沒有家的感情,索夫人等人以她為恥,她也十分厭惡她們。到府邸前她有些陌生,原先氣派的大門變得破舊蕭條,象征著陰家勢力衰敗。
??“吱呀”門開,陰紹佝僂拄杖、索夫人灰發蒼老,得知默鐸來訪出門迎接。她看出重罪對他們的打擊。
??“歡迎……三王子。”陰紹一臉不自然,搶走女兒的敵人上門無異於炫耀羞辱,可自己戴罪老病有何辦法?他趕緊打量幾眼女兒,美麗的麵孔印著層層風霜,她為沙州承載了太重!索夫人沒打招呼,打心眼瞧不起野蠻異族。
??靈遙也無情感流露,隻小聲叫了“爹爹”,對爹爹的可憐難抵對索夫人的怨恨。
??唯獨默鐸表現自如:“我來看一看。”說著邁進大門,陰紹畏縮地陪著,拿不準對他的態度。殷勤有損中原尊嚴,恐遭東安王降罪;慢待則得罪默鐸,影響女兒的境遇。難道女兒的命運隻能由他決定?自己作為父親太廢物!
??默鐸轉來轉去問得不少,從陰氏在沙州百年的經營、到陰氏佛窟的營造,陰紹小心地作答。靈遙邊轉邊聽,饒是感情淡薄,仍不由轉臉張望,環顧家中點滴:樹長高了、仆人少了、屋宅疏於打理……
??“那麽她曾住在哪裏?”默鐸的話題跳向她。“阿遙很是想念吧?”陰紹終於能跟女兒說上話。那裏隻屬於她和娘、頂多加上曹恂,她根本不願他們去打擾。
??陰紹帶他們進入西側偏院,天漪和女兒的舊居。青翠草木映進靈遙眼簾,傳來芬芳氣味,是娘帶自己栽種的。秋千依舊懸在樹間,隨風輕擺;石桌石凳仍在,堆著幾片落葉。一切仿佛往昔模樣,雖然陳舊卻有清掃的痕跡,又似乎全變了樣。
??“這院落很妙,戈壁上從來見不到。”默鐸口中稱讚,胡服的他氣質毫不粗獷,甚至有幾分斯文,置身此處竟不突兀。她心想不要多看他,轉向曾經的屋舍。此時無風,她卻看見屋門向裏輕合一下。
??她立刻過去,抓住門環向外拉,裏麵有一股力量居然與她對抗。一拉一拽來回,她的力量占了上風,隨著門被打開,屋裏有個人被拉出來。“小姐”安蘿向大家抬起綠眼睛:“我隻是來收拾……”她偷著翻牆進來,即便小姐不理自己,也要為小姐收拾好。
??靈遙抱住她,再也裝不了冷漠,安蘿大哭起來。“你是胡人?”默鐸好奇地問,安蘿嗚嗚地應著。“父女、主仆相聚不易,我們就住這裏吧。”他隨意地改變:“麻煩陰大人了。”
??“不”父女倆居然齊聲阻止。陰紹是盼女兒留下,卻擔待不起突厥人。而靈遙接受不了與默鐸同住偏院,她和娘的樂園不容外人侵占,更何況是可惡的他!“鄙宅太寒酸,條件不及驛館。”陰紹推脫。“沒關係。”默鐸愈加堅持。
??陰家那群無良家眷都出來見客,靈遙料到他們一點沒變,一個個眼神猥閃,一邊看默鐸有多蠻夷,一邊看她有多慘淡。不過,她回以大方地目光,看著側夫人和哥哥們的落魄。
??“四姑”侄兒長樂躲在嫡母索麗君身邊,想上前卻不敢,她發現索麗君的神情竟跟那兩位側夫人相仿。“想不想我?”她回家以來終露笑容,可是沒什麽能給孩子的。
??“小夥子習武嗎?”默鐸彎下腰,朝他伸出手:“送你這個玩。”他手中是一把小巧的匕首,她不免一愣,他怎麽和自己想到一起?長樂興奮地跑過來,又怕生地看向她。
??“收下吧。”她點點頭。長樂從他手裏拿過匕首,圓臉笑開花:“謝謝姑父!”她的笑意登時僵住,眾人都很驚訝,沒人教孩子這樣稱呼他。默鐸笑了兩聲,索麗君拽走長樂,捏疼了胳膊孩子哇哇地哭。
??“小孩子亂說的。”她小聲向默鐸糾正。“應當稱我為你的主人。”他說:“你想抬高自己的地位麽?”與其做他的奴仆,她更討厭被視作他的女人。
??東安王晚上宴請默鐸,靈遙著實沒有穿得體麵的衣裙,向他保證陰家會為自己置備,才拖到下次再去。全家圍坐的家宴,除了陰紹和長樂沒人願理她。“四姑戈壁好玩嗎?”長樂被索麗君堵住嘴。“阿遙多吃些家鄉菜。”陰紹不停叫仆人給她加菜。她沒吃幾口:“我想進書房。”
??陰紹知道她想看天漪的畫像,便領她去了書房,為她掀開精心維護的畫像。她伸出手指觸到畫像邊緣,仿佛兒時貼著娘的肌膚……
??“不管你肯不肯聽,爹爹要說對不起天漪和你,言語不足以表達!”陰紹在她身後激動地說。她說不出原諒,與畫中的娘對視:“娘,我挺好的……”她調整著語氣:“我在突厥過得慣了,隻是不能經常看您,您不必掛懷。”
??“有什麽苦都跟爹爹說吧。”陰紹邊聽邊落淚,女兒向他轉身:“書房裏有關於突厥的書嗎?”“我不記得有。”他費勁想著:“這能對你有幫助嗎?”她狀若思索:“或許能解開娘的疑團。”娘一家與突厥的關聯,府中難道一絲線索也沒留下?
??默鐸酒宴後謝絕東安王挽留,返回陰府偏院。靈遙與安蘿如同迎敵,緊繃地站在院子裏。“給你打掃好房間了,在這邊。”她領他到自己的臥房,不能讓他占據娘的。
??“好小啊。”他進屋便倒在床上,拉著要走的她:“你不陪我?”“快睡。”她把他輕推回去,口吻像娘對不肯睡的自己說話。床被散著漿洗過的味道,好聞舒適,很快把他裹入睡意中。
??靈遙蜷到娘的床上,抱著娘蓋過的被,成年累月的緊張疲累在消融。安蘿坐在床邊,輕枕在她身上:“好希望小姐永遠留下來……不,我們一起去姑蘇。”
??對於曹恂與曹懌,這是一個不眠而心悸的夜:她回來了,我能為她做什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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