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
一宿蜷坐半醒半睡,無事終了。靈遙與默鐸同時起身,他大大伸了個懶腰,她揉揉酸累的肩背。等他出去之後她才走出帳篷,果然燕哥雍珠都在外麵,他卻不見蹤影。她們正在吵嘴,見到她一塊甩臉色給她。後來她聽席律說,默鐸敏捷地衝出兩位夫人合圍,跑得比兔子快多了。
??她有大把時間,走遍了整個營地,總有人跟著她監視,她無視地走到營地旁的水源,是一片不大的湖泊。矮樹野草沿湖生長,有婦人洗衣、孩童戲水,吹起的風浸著水汽輕撲臉頰,閉了眼竟有一點點宕泉河畔、江南水岸的感覺。
??她在湖邊待很久,沒回頭說:“不必再盯我了,我們可以回去了。”背後響起笑聲,她扭頭見監視的人不知何時換成默鐸和席律。他們半躺在斜坡上,席律叼著一根草,默鐸拿著一卷書在看。
??她改不掉做噩夢的習慣,夜裏又一次驚醒自己和默鐸。“我在你們京城當質子時也睡不好。”他那語氣分不出是安慰還是小瞧。幸好不用天天提著心與他同睡,他常宿在燕哥或雍珠的帳篷,但從不去李祺芳那裏。
??祺芳溫順懂事,且是於闐國王嫡女,聽說自成親第一天就與默鐸感情不睦,因而被燕哥雍珠欺負。她亦缺乏公主的氣場,不愛拋頭露麵,整日躲在帳篷裏。
??燕哥雍珠的來頭也不小。燕哥與默鐸兒時一起玩耍,父親是可汗麾下得力的將軍,在祺芳次年嫁給默鐸。外人看來是正常而般配的,王子的女人隻多不少。
??雍珠本是二王子的夫人,當年和李祺芳一對公主跟兄弟倆同日成親。二王子沒幾年去世,突厥傳統丈夫死後由其父輩或兄弟將未亡人收繼為妻子。大王子看中吐蕃背景想娶她,雍珠偏看上默鐸非嫁不可,使大王子深恨默鐸。
??每日她們要麵見可賀敦問好。可賀敦很有威望,不僅參與貴族議事決策,而且親身和平民勞作。幹練的她對兒媳們自然不甚滿意,嫌她們搗亂的搗亂、窩囊的窩囊,對兒子無所助益。“我說的你聽懂了嗎?”她說完直視靈遙。靈遙沒答聽懂,可抬起的眼眸泄露了,可賀敦目光一攏未多說。
??商隊往來是營地最喧鬧的時候,運來男女老幼需要的貨品,帶走毛皮鍛鐵等突厥特產。隨處可見貴婦和民女聚在一堆挑選絲綢首飾,李祺芳挑出一串羊脂玉項鏈再三賞玩。“這兒的東西我全包下了。”燕哥過來蠻橫地說。
??李祺芳難堪地放下,欲抽身走開。“是她先挑的。”一旁的靈遙拿起項鏈,用初學的突厥話為她發聲。“漢人奴婢不再裝聽不懂了?”燕哥又朝靈遙示威:“你不配跟我說話!”靈遙才不理睬,說不過她,估計也能打得過。
??“二夫人,三王子去您帳中了。”席律及時鑽到雙方中間。燕哥立即喜形於色,幾乎小跑著奔向帳篷。“破鏈子有什麽好爭?都不及我的瑟瑟珠名貴。”雍珠在旁側冷嘲。她一直保持本族裝束,頭發分開編成多股細辮,頭頂戴一顆天眼紋路的寶石,是吐蕃高寒地域獨有的寶物。
??曹恂失蹤了,追趕他的家仆被可怕的沙暴阻隔,據說沙暴橫掃之處無人生還。對沙州各方又是一大打擊,不啻於當年定慧與曹敬則兄長私奔的悲劇。他母親沈夫人數度哭暈,曹敬則誓要找遍戈壁每個角落,並怒嚷要陰家償命;陰紹脫身以來就臥病在床,可謂病上加病。索夫人卻另有想法:“你何必難過?他少了個兒子對咱家多有利!”
??元素璧心在泣血,悔恨自己沒有攔下曹恂。她天天跑到千佛洞為他祈求平安,碰見定慧法師不複向來的堅毅,似乎快速地老去,看自己的眼神頗有凶氣。她難過中有委屈:一切過錯都是喜歡他嗎?
??又有商隊進入營地,靈遙看到漢人麵孔,擠過去向那人打聽:“我也是漢人,最近沙州有什麽變化?”她最想聽的是曹恂,最怕聽的也是他。“您是沙州送來和親的陰家小姐?”商人問,她的遭遇已遠近皆知,她垂臉承認。
??“唉!”商人歎了口氣:“聽說廣受讚譽的曹大公子陷入沙暴、下落不明……”她頓時震驚氣短,他為何身在戈壁?
??“靈遙”李祺芳叫她好幾聲她才聽到:“晚宴快開始了,不要遲了。”可賀敦宴請大王子,向其感謝在軍中對兒子的“關照”,默鐸和夫人們都得到場。靈遙望著商人盼聽更多,商人內疚地轉臉。她不記得怎麽走到宴席上,滿腦子在想曹恂是不是因為救自己,祈求他千萬要安好!
??可賀敦與大王子不分主次坐在正席,大家表麵一團和氣,她恍惚而遲滯,聽不進半句。氣氛漸熱,燕哥酒量很好,與大王子連幹幾杯;雍珠便湊到默鐸身邊,故意展示開心;可賀敦端重微笑,眾人舉動皆收入眼裏,李祺芳不發一聲仿若隱身。
??大王子叫默鐸猜拳,幾回合出拳後,默鐸輸了得挨罰。燕哥忽提起四夫人,於是大王子定下罰則:“好!讓漢女給我敬酒!”靈遙猛聽見喊到自己,水光閃爍的眸子看向他們。“還愣什麽?”燕哥不安好心,把酒壺酒杯放她桌上。
??大王子大喇喇坐著等靈遙敬酒,默鐸看著她神態不變。大王子地位擺在那裏,可賀敦也不會不許,她違拒不得。她吸口氣壓下傷悲,徐徐倒酒起立,端杯走向大王子:“請您飲酒。”“離我太遠,我夠不到!”大王子並不伸手接。
??她明白他存心讓自己出醜或是調戲,留了個心眼。稍微俯身將酒杯遞近,暗使一點推力推到他手裏。不料,他手中似有一股吸力把她拽過去,一旦把持不穩就會栽到他身上,正中他下懷。她忙暗暗加力與他抗衡,那股吸力卻忽地回撤,她一下收不住力,酒杯脫手掉到地上碎了。
??糟糕!還是被他算計了,她瞥到大王子眼裏有得逞之態,轉而衝她變臉動怒:“你是什麽意思!”接著質問默鐸:“你就這樣教你的女人規矩!”可賀敦也一臉不快。“哥哥休怒,她膽小嚇到了。”默鐸又倒一杯酒,上前敬大王子。大王子依然不接:“你來教教她!要麽我來?”
??默鐸轉向她笑了笑,舉杯一口喝下酒。她以為與己無關了,然而他接下來一把環起她,臉壓下來堵向她的嘴。她趕緊扭臉閉唇,被他扼住脖子不得不張開嘴,他順勢將口中酒灌進她嘴裏,才放手讓她逃開。
??她被酒嗆得連連咳嗽,惡心得不住抹嘴,臉上衣上全沾了酒汁倍顯狼狽,他竟當眾如此冒犯!即使親密如曹恂也未曾與自己唇齒相觸。“哈哈這才夠趣。”大王子終於發出笑聲,燕哥雍珠也取笑不已,隻有李祺芳現出同情。她難忍這橫生的羞辱,奪路跑出宴席。對曹恂的悲傷同時襲來,是自己的抉擇導致他失蹤嗎?她躲到沒人的地方擦了會兒淚,哭出心裏的軟弱。
??很晚靈遙走回帳篷,酒宴結束他已睡下,不但絕無歉慰,而且對她說怪話:“你們漢人太嬌氣,這點委屈都受不了。”“我名義上算是你的夫人,你不尊重你的夫人未免不自重。”她稍靜下心說理。
??“有點意思。”他半支起身笑:“難不成你想真做我的夫人?”沒等她否認他說:“我還不答應呢。”“那你不要碰我!”她仍恨他用嘴灌酒。“留著給哪個男人麽?不管我碰不碰,中原男人也沒人願接納你吧,而我可以一個接一個娶更多女人。”他言語尖酸,不說當時如果不對她過分一些,大王子會怎樣侮辱她。
??她不再回嘴,癱坐下去悄然落淚:曹恂你在哪裏啊?你活著就好,然後把我忘掉……黑夜裏她隻偶爾吸下鼻子不讓他發現哭,直到他酣然睡去。
??可賀敦要求兒媳們親做家務,不會就得從頭學起,靈遙在釀製馬奶酒、紡織羊毛中度過灰暗的幾天。“好鹹,馬奶酒摻了你的眼淚嗎?”默鐸嚐過一口,諷她釀得不好。她否認道:“我沒哭啊!”“不哭眼眶怎麽總是紅的?”他眼睛很尖:“等到中原節節敗退,你豈不哭瞎了。”
??新來了商隊她亦無心出去,但是無刻不在懸係曹恂的著落。神誌不寧間,外間喧嘩中飄來微小的一絲塤聲,她立刻屏息聽,塤聲卻消失了。大約聽錯了,她正感失望,塤聲複又響起、旋即飄散。她衝出帳篷看暫無盯梢,隨聲穿過圍擁商隊的人群,來到矮樹遮蔽的水邊,看見灰袍戴帽的吹塤人棲身在草叢中,警惕地轉頭麵向她。
??奪眶而出的淚未能阻擋她的視線:他黑瘦了一大圈,幹淨的下巴長出參差胡須,仿佛大病初愈模樣,看她的目光依然情意滿滿。兩人心已相擁,可是身在敵營,隻能相互走近一步。
??沙丘壓頂的那一瞬,曹恂滾落馬下,用胳膊護住頭趴在地上。盡管全身都被厚重的風沙埋住,但掀翻的馬倒在旁邊,為他留下一點空間,使他不至於完全窒息。以他過人的體格,仍是求生艱難,漫長的幹渴與負重中,令他堅持下來的最強信念就是“救她”!
??很久以後,過路商隊發現了他。把他從土堆中挖出時,他已意識奄然,圍堵他的突厥騎手全部斃命。商隊用駱駝奶喂他,助他緩慢複蘇。他聽說商隊去突厥營地做買賣,便隱瞞身份請求留在商隊幫工,憑借聰明肯幹得到大家認可。一到營地打聽到漢人夫人在這裏,亂找並不明智,他相信塤聲能指引他們相見。
??此刻,他積蓄的深情融為一句話:“靈遙,我帶你回家。”“不行。”靈遙竟斷然拒絕,看他虛弱的狀態自保尚且不易,她清楚默鐸在營地周圍布下巡邏,帶上自己衝出防線難度更大,突厥人早想除掉才智過人的他,她必須製止他不計後果地為情衝動。
??“不要怪沙州那些人,他們沒逼迫我。其實,我同意和親另有原因……”他需要在沙州施展才華,所以要消除他的恨意。“快跟我走!”他不敢拖延半分。“有人監視我,太危險。”她一心放棄:“回沙州等著我,我一定會告訴你實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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