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

  靈遙被拖進娘和她住的小院裏才靜下來,走進娘的房間,床上還放著尚未給她改好的衣服,她捧起衣服找尋娘的氣息。小沙兩天沒人喂食,起先餓得嗷嗷叫,竄起來扒著她,後來也體會到小主人的悲傷,舔她的手安慰。


  ??“反了反了!太不像話了!”索夫人來回踱步平息不下來,自覺受到極大侮辱,這麽小的孩子竟敢衝自己吵罵。


  ??“讓她去我那兒住段時間吧,慢慢磨平她心中的怨氣。”定慧走過來建議,索夫人請她到府上做法事,防止四夫人的怨靈作祟,但定慧同情天漪母女。


  ??“也罷。”索夫人琢磨道:“陰家每一代都有女子出家做悲月庵的住持,過幾年就讓她落發出家,以後接替你。”她討厭被靈遙怨憤的目光盯著,眼不見為淨。“嗬,你算得倒精。”定慧笑諷。


  ??陰紹小心地問女兒願不願去悲月庵,對她身心都有好處。靈遙立刻答應,反正在這個家住不下去了,去哪兒都無所謂。


  ??他心有虧欠,囑咐她:“想家了就隨時回來,你和你娘的院子原樣不動為你留著。”“如果不留著,是不是準備給將來的五夫人住?”她毫不給父親麵子。他沒生氣,無奈地忍著女兒的脾氣。


  ??她帶著小沙隨定慧到悲月庵住下,開始全新的生活。她換上尼姑穿的緇衣,外罩麻布孝服,發髻上不戴珠花,僅用銀簪固定。庵中有十幾位尼姑,多是陰家派來服侍定慧的侍女,有的比她大不了幾歲。


  ??定慧沒怎麽管教她,她有大把的時間與自由。每日寅時敲鍾起床早課,她跟著她們打坐念經,幫她們幹些活,和大家同吃粗茶淡飯。也時常獨自出去,少不了小沙跟在後麵:有時照著溫叔叔的書習武,有時沿著宕泉河走很遠,有時爬上千佛洞溜達。


  ??千佛洞一帶可不單調,天天都有駝隊和馬車到來,為佛窟運來西域的顏料、中原的木材和各地最好的匠人。陰家新建的佛窟已從平整的崖壁上鑿出一個深曠的洞穴,一點一點精雕細刻,工匠們都認識了陰家四小姐。


  ??她幾乎無日不去墓園看娘,某一天發現娘的墳前多了一束鮮花,她驚喜地四周搜尋這位關心娘的人,風刮過戈壁凸顯出墓園的空寂,毫無人跡。她不知道之前曹恂悄然來到墓園祭拜,祈禱可憐的杜夫人安息。他還到悲月庵外徘徊了一陣,想進去看一看她,終因闖入尼庵未免失禮而離去。


  ??脫離家中的束縛、遠離沙州城的喧囂,她悲憤的心情減弱許多,對娘的懷念卻不減半分。習慣了獨來獨往無人管,偶爾也有點失落:不小心摔跤磕破扭傷沒人會注意,自己揉一揉抹抹藥就罷,娘若在一定逼她躺著不動,不知怎樣疼她才好;衣服破舊了也沒人提醒,娘若在早就追著她給她換新衣裙,現在自己洗洗縫縫,還算幹淨整潔。


  ??夜晚庵裏做完晚課早早熄燈,很黑很靜,她長時間睜著眼聽著水流聲。流水一去不複返,好怕時光推移中把娘淡忘,她不清楚自己孑然無依飄流向何方。


  ??悲月庵周邊散布著數座廟庵,主要是別家的家廟,靈遙屢屢路過,從沒留意進出的僧俗。一日她兩手提著水桶從河邊打水回來,剛走過一座寺廟,裏麵忽然傳出陣陣咳聲,她不由停步看向廟門的匾額,是曹家的家廟建寧寺。


  ??猜測間門開了,曹懌緩緩探出腦袋,頭上纏著一塊布條,顯然是沉屙未退,那場大雨夠他受的。


  ??“你來遊玩嗎?”她淡淡問道。“我在養病。”他隨便地倚著門,沒提自己前些日子病得有多危重,撐過來以後大夫建議讓他住進環境清幽的寺廟靜養。


  ??她接著問:“要住多久呢?”“很久很久吧。”他說得好像與己無關。曹恂的母親怕兒女染上他這癆病似的病症,不希望他回去。哥哥不舍地親自送他來,隔幾天便來探望關照,不嫌累嗎?


  ??除了哥哥沒人看過他,寺裏僧人對他也敷衍了事,隻要他能下床行走就不管他。他從早到晚架著藥罐子熬藥,一頓又一頓地服藥丸喝湯藥,差不多以藥當飯了。


  ??手提得有些酸了,她把水桶左右交換一下,告辭說:“那我們可以常見到。”他沒同情地問起娘,倒令她不那麽沉重——因為忘了把他的警示轉告娘,所以釀成無法挽回的過錯,她如何能原諒自己?

  ??他何嚐不明白她為何鬱鬱不樂,通過哥哥得知了杜夫人去世,這個結果超出他的預想。不過杜夫人本也不是長命之相,世間有太多殘酷的事,空說些憐憫的話沒有用,什麽都得靠自己爭取,比如曹家子嗣的身份。他相信自己不會永久待在偏遠的沙州、困於冷落的寺院……


  ??她回到庵中灑掃,定慧到庭院中散步,看了看她說:“我見你平日像是裝著許多心事,今天怎麽全然沒有了?”


  ??她稍稍愣了下,隻是想曹懌憋在廟裏有什麽可做的,而往日盡是思念娘。“很好,放下也是一種修行。”定慧讚許地笑。靈遙沒好道出疑問:修行不是坐在蒲團上冥想麽?自己又放下了什麽?

  ??轉眼已至仲秋,靈遙在沙州度過了一年多時光。去年此時還和娘一齊剪紙祭奠外公外婆,今年她懷捧一堆自己做的各式折紙走到宕泉河邊,傾倒入河水中隨波而流。江南雖遙,說不定能有一隻紙船漂到那裏。


  ??回去路上她碰到曹懌靠在廟門口看書,近來他恢複不錯常出來透氣,這兩個失去母親、有家難回的孩子自然而然地湊到一起。


  ??他隨身總拿著書,讀得多而雜。她見過他捧著佛經看,想來受到了寺廟的熏陶;還曾看他翻閱醫書,大概是研究如何醫好自己的病;這次竟專心讀著一本兵法。“有用嗎?”她懷疑他這幅模樣怎能上得了戰場。他認真說:“隻要記到腦袋裏,就能派上用場。”


  ??她看不慣他懶洋洋不愛動:“怎麽就不多走幾步?”“我沒勁兒走不遠嘛。”他為犯懶找借口。


  ??“總不能永遠不走動啊,要不然讀多少書都用不上,我扶你走!”她挽住他的胳膊,他也真好意思省力地往她身上靠,多虧她身懷功夫能夠架住高她一頭的他。小沙被主人冷落,繞著他們不高興地喵叫。


  ??就這麽半扶半架,兩人慢行至河畔。河風吹來,他起先怕涼地縮了縮,而後抬起脖子感受風吹,心已飛得很遠,身亦渴望跟上。


  ??“郡誌中說,宕泉河源頭是幾十裏外戈壁的一眼大泉,泉水先在地下流動,之後流出地麵匯集成河。”他熟記書中內容,可是連周邊之地都去不了。她考慮道:“等我準備齊全了,我帶你去。”


  ??在她的敦促下曹懌鍛煉得多了,陪她過橋到河對岸的一片白楊林學武功。她展開拳腳練起招式,他坐於一旁翻起溫叔叔的武功書,居然能指出她動作哪裏不規範,教她怎樣運氣發力。


  ??“你學武功是為了報仇麽?”他問她習武的目的。她思考須臾搖首:雖然痛恨害死娘的那些人,練功時也不由假想他們是敵人,但她並沒想非要取人性命,頂多是懲治惡人、保護自己吧。“那有何用?”他用她質疑他讀兵書的語氣表示輕蔑。


  ??後來,她又扶他攀登千佛洞,他呼呼大喘,停下來幾回連嚷爬不動了。她不斷鼓勵他堅持,使出更多力氣承負他的重量。終於爬上最高層的佛窟,他們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相視歡欣而笑。“下次我們爬到那裏!”他指著更高處早年開鑿、幾近廢棄的幾處佛窟,連接的棧道已然斷裂,既陡且險。“好呀,看誰爬得快!”她摩拳擦掌。


  ??“哎,你的袍子破了。”她注意到他的袍角拖在地上,已磨得開線破損。他瞄了眼,不當回事地說:“湊合能穿就行。”


  ??“我給你縫。”她當真脫下他的袍子拿回去縫補。針腳不夠細致,卻密密地縫得結實。


  ??寺院、河岸、佛窟;鍾聲、秋葉、棧道……到處留下他們的身影。不知不覺間,曹懌體力逐步增強,臉上浮出血色,步伐漸結實有力。曹恂目睹弟弟的變化十分欣喜,很感謝靈遙對弟弟的照幫助,每每給弟弟送去藥材和食物用品,總不忘為她準備一份。


  ??“陰姑娘有什麽需要盡管說。”曹恂生怕她缺乏關心。她微笑著從不提需求,能自己解決就不要靠別人,把他的好心留在心底。


  ??靈遙一直暗地準備去宕泉河源頭“探險”,特地為自己改了一身男裝便於行動,又跟庵裏的馬混得很熟,打算騎馬帶他出行。初冬還未太冷,她興衝衝去找他,誰知一個覆著麵紗的女孩拎著小包裹,垂臉立在建寧寺外。


  ??她忙退到一棵樹後,認出女孩是索麗君。過一會兒,曹懌出來了,翹著嘴角朝索麗君走過去,索麗君絞住雙手。然後,他們倆一道走向離寺廟較遠的無人處,相互挨得很近,他輕抬著手臂,好似搭在她腰間。


  ??索麗君隻比靈遙大一兩歲,身材已凸顯出少女的曼妙;而她瘦小單薄,說是男孩恐怕沒人會懷疑。


  ??靈遙果斷轉身走了,之後如常與他往來,隻是不再提去宕泉河源頭的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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