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黃昏降臨沙州城,曹氏和索氏的車隊入城後分開。曹懌叫馬車慢行,他跟哥哥說不急於回家,有機會外出就仔細觀看沙州。


  ??走著走著前方道路堵住,他探出窗外,官兵在盤查一個小商隊。商隊僅有幾峰駱駝、寥寥數人,領頭的老人正向士兵解釋。


  ??“很多突厥人都做奸細,搜搜有沒有夾帶東西!”一個長官模樣的人一聲令下,士兵們粗魯地扒開貨物,挨個搜身。


  ??結果從那老人身上搜出一封信,士兵呈給長官。“請還給我,這是別人托我捎帶的。”老人著急地懇求,被士兵打了一巴掌。


  ??“可笑,算個屁借口!”長官毫不客氣拆開信,看了片刻好像沒查出問題來,不耐煩把信一丟:“行了行了,讓他們滾吧。”士兵們趁機順走一些貨物,老人忍氣吞聲拾起信,和同伴收拾行囊。


  ??“他是陰府任夫人的弟弟,官兵經常勒索異族商旅,跟強盜差不多。”車夫瞅著長官,隨口跟曹懌說。曹懌側頭思索,他對這隊商人似乎有點印象,貌似就在月牙泉對岸……


  ??長夜漫漫難捱,淚水沾滿枕衾,杜天漪胸口悶痛,費力地呼吸,嗓子裏擴散著咳血後的甜腥。


  ??記憶反複回到那一日的書房,她無意發現書中夾著一紙信箋,信上竟寫有一個莫大的秘密,未有落款的寫信人要求陰紹殺死杜氏全家,讓他派人偽裝成盜匪行動,以免留下破綻。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一字一句重讀一遍,事實就是如此殘酷!


  ??宛如晴天霹靂,她的心瞬間碎成幾瓣:她的丈夫陰紹,是殺害她父母的真凶!他為何不把自己一道殺死,反而騙去自己的清白?這等心腸太惡毒!她被蒙在鼓裏十幾年,非但失身於仇人,而且跟他生下靈遙,叫她死後有何麵目去見悲慘的父母?


  ??痛苦糾結一番後,杜天漪決定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不讓陰紹起疑。她曾試探地對他說起父母,可他表現得像沒事人一樣。


  ??她私下寫信給溫玉成,以靈遙想念他的名義邀他來沙州,當麵向他問清真相。好奇怪,她恨極丈夫,卻不怎麽恨溫玉成,他救她於生死一線間、待她始終關心有禮,不是虛偽能裝出來的……


  ??她已做好準備,到時拜托溫玉成帶女兒遠離沙州,而自己將為父母報仇、與陰紹同歸於盡。她不希望無辜的女兒卷入仇恨中,但願女兒對他們之間的深仇一無所知,無憂無慮長大成人。


  ??她虛弱地扶牆走進女兒的臥房,坐到床邊,靈遙摟著小沙酣睡。


  ??鬱積太多無法傾吐,她感到最近由內而外迅速地衰弱,咳血越發厲害,即使溫玉成順利收到信飛速趕來,恐怕也要兩三個月時間,她不確定自己能否支撐那麽久。十分舍不得拋下女兒,但孽因由自己種下,就必定要付出代價!她要努力堅持到複仇那一刻。


  ??靈遙翻了個身半醒,看到她迷糊地問:“娘,您怎麽不歇息?”“我想多陪阿遙呀。”杜天漪拍著她說,她和小沙一齊舒服地滾進娘懷裏,繼續睡去。杜天漪摸了摸袖口,一把匕首藏於其中,時刻準備刺向陰紹。匕首是當年溫玉成救下她以後,送她防身用的,她始終珍藏在身邊。


  ??日子依然照常過著,一點點消瘦的杜天漪靠在床頭,加緊為女兒裁改秋冬衣服。孩子個子長得快,她怕女兒無衣可穿,最好能多做幾套出來。


  ??索夫人總怪靈遙不像姑娘家,她想女兒也該紮耳洞、戴耳墜了。不放心別人給女兒紮,她親自揪住靈遙,一邊拿黃豆摁在她耳朵上揉,一邊把銀針放在火上烤,等到耳朵沒知覺再為女兒穿洞。誰料靈遙格外抵觸,從娘手裏逃出死活也不肯紮。


  ??杜天漪笑著一歎,女兒怎能了解自己的心事?有時太心急,要女兒盡快學會家務、背會詩書、自立明理,確實苛求了,還是順其自然吧。


  ??她對陰紹仍舊賢惠,隻不過時常稱病躲他。的確,麵對他隻會令日益變糟的身體愈加波動。索夫人大約聽多了另兩位夫人的壞話、看多了杜天漪咳嗽吃藥,一次全家用飯時,直接地跟陰紹說:“大人若需要年輕貌美的人伺候,不如再納一房,免得四夫人病得沒空。”


  ??氣氛霎時安靜,有人暗笑、有人尷尬、有人難受。“我娘會好起來的。”靈遙低頭盯著桌案開口,盡管辯解得小聲,但每個人都能聽到。索夫人幾乎從沒被人反駁過,“啪”地放下筷子。


  ??杜天漪趕忙起立道歉:“夫人我沒盡到職責,真對不起,我會盡力改正。”陰紹也說:“夫人好意我心領了,天漪先養病吧。”索夫人這才稍微消氣,靈遙放在案下的雙手攥成拳頭,好久沒有鬆開。


  ??杜天漪斜看一眼陰紹,相識以來他從沒對自己動氣紅臉,全部是假象嗎?

  ??此後,杜天漪幾次帶女兒去悲月庵,向定慧請教學習佛經義理。靈遙就在宕泉河邊的草地樹叢間跑來跳去,觀看千佛洞間的變化。


  ??春天將近尾聲,沙州的日光漸曬,此際的江南該是梅雨綿綿了。一樁喜訊傳至陰家,二小姐陰靈逸被選為皇次子的側妃。索夫人還是不知足:“可惜沒被太子相中。”更讓她不滿的是,皇次子同時將曹氏送選的女子納為側妃,他家憑什麽配得上?


  ??她對靈迦靈遙一番訓導,要她們好好用功將來比過姐姐。不過,愛美的陰靈迦低頭偷偷欣賞自己的新裙子,靈遙沒表情地聽著,腦中在走神,小姐妹還想不到自身長遠的未來。


  ??“靈逸這輩子恐怕再也回不了家了。”杜天漪對靈遙歎惋:“我們也一樣。”“等我長大了帶娘回去!”靈遙自信地說,她不是看不出娘的衰弱,想法子哄娘高興。杜天漪笑著配合女兒,心焦溫玉成何時能到?


  ??“天漪最近好習佛法,可有收獲?”陰紹隔幾日去看她們一次。“我隻認得一些字而已。”杜天漪謙虛道:“經書中說生前為非作歹,死後便會墮入十八層地獄受盡折磨,我覺得很可怕。”


  ??陰紹不太讚同:“何必想這些?”“莫非大人有虧心事?”杜天漪認真看他。陰紹遲疑一下,不痛快地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她低咳數聲,不會再試探他。


  ??夕陽西下,靈遙又爬到牆上坐著,小沙在牆頭溜達。世家府邸都聚集於這一帶,普通人極少經過。然而安靜的牆外過道上,走來一名戴著寬簷帽的人,帽簷壓得很低。


  ??她盯著這個人,直到他走至牆下抬起頭,帽簷下現出那張不陌生的灰白麵孔,曹懌過來做什麽?

  ??“嗨,身體好些了嗎?”她愣愣向他打招呼,因為擔心娘所以在意他的病。尷尬地是,他先以一陣咳嗽作答,然後小聲問:“陪你們來沙州的男人姓溫麽?”


  ??她沒想到地笑:“你是說溫叔叔?”“你很盼他來?”他多問一句。她搖晃著垂在半空的雙腿:“當然,溫叔叔人可好了!”“哦。”他的眼神似有所思:“那可未必是好事,你最好跟你娘說。”


  ??“什麽?”她不懂他沒頭沒腦的話,他卻不再多說,按下帽簷轉身走了。她和小沙互看兩眼,稀裏糊塗。


  ??曹懌看到了靈遙的娘寫給溫叔叔的信。那天他懷著疑心催車夫去追突厥老人,“回去晚了會挨責罵呀。”車夫找借口,實際上不把私生的二公子當回事。他摸出幾塊銅錢扔給車夫,是哥哥給他的零用錢,車夫殷勤地駕起馬車追上去。


  ??在他授意下,馬車差點撞上突厥商隊。於是,他下車致歉請老人到茶肆喝茶壓驚,引導老人提起被官兵搜出的那封信。“要我送信的夫人很麵善,怎麽可能是奸細嘛!”老人說來還氣悶。


  ??是位夫人?倒茶遞杯間,他趁機從老人身上偷出信,又借故暫離打開信看。收信人是“溫君”,落款是一個“杜”字,短短幾行字,希望溫君來沙州看她的女兒。既是送往江南,他很快猜到是靈遙母親寫的信。


  ??而後他偷偷把信還給老人。按說與他沒任何關連,可是總感覺哪裏不對勁,一時也沒想通。他寫信給曹敬則時,設想過無數情況:也許無人願幫忙、也許信在路上丟了、也許曹敬則不肯承認他而殺他滅口……總之,他相信所有事情好的結果隻有一個,其餘全是不好的結果。


  ??提醒靈遙隻為還她一個人情,他不認為自己有真正的親人和朋友。後續的他會觀察下去,他樂於見到動蕩與風波……


  ??月上樹梢,靈遙和小沙返回偏院。一名侍女在院外彎著腰扶牆,表情難受。“你不舒服嗎?”她認出是跟陰靈途鑽進角落的侍女,出於關心拉侍女進院。


  ??“娘,您瞧瞧她可能病了。”靈遙沒留心侍女非常不安,也忘了跟娘說曹懌提到溫叔叔。杜天漪放下縫了一半的棉服出屋,仔細看了看侍女,白白淨淨,看上去並不油滑。“四夫人我、我沒事。”侍女結巴地說。


  ??杜天漪沒有問話,喚人給她熬紅棗湯喝。“謝四夫人……”侍女沒說完,忽地忍不住幹嘔。“叫大夫來看吧?”靈遙急得問娘。杜天漪揮手讓女兒進屋:“姐姐需要休息,你別管啦。”


  ??靈遙有些後悔給娘添累了:此後幾天,侍女每晚都來找娘,娘到別的房間陪她,靈遙不清楚她們在談什麽,隻聽到娘的咳聲時斷時續。


  ??又是一日,侍女剛進來不久,院門就被咣咣拍響,響起朱夫人尖細的聲音:“四妹,我在找夫人手下偷懶的丫鬟!”靈遙聽出不善跑出屋,娘也聞聲出來,侍女跟在娘身後顯得害怕。


  ??“不會吧?可別把人誤會了。”杜天漪打開一道門縫,見朱夫人帶著幾個家丁。家丁使勁頂開門,差點撞倒杜天漪。


  ??“就是你吧!”朱夫人衝進去指向侍女,像是早有預謀:“幹嘛躲這兒來?快跟我向夫人領罪去。”“你們怎麽不懂禮貌!”靈遙攙住娘,大聲說朱夫人。


  ??侍女嚇得發抖,哇地吐了起來,更沒人顧及靈遙的怒氣。“喲,這是怎麽回事?”朱夫人聒噪地問,叫起住在隔壁院落的任夫人:“三妹不是愛瞧熱鬧嗎?為何不來呀?”杜天漪攔在朱夫人前麵:“請你不要吵鬧,有什麽事出去說。”


  ??“我想弄明白她為什麽吐?”任夫人不情願地走來,朱夫人笑嘻嘻問。任夫人從不吃虧,此時卻不言聲。早有家丁跑去請索夫人,索夫人嚴厲地趕到之後,沒人再亂出聲。“夫人恕罪……”侍女噙著哭腔跪倒在地。


  ??“哭什麽?有膽量不守規矩!”索夫人嗬斥道:“帶她下去查是不是裝病!”“你們哪兒有側夫人的儀態,鬧得不嫌丟人麽?”索夫人進屋坐下,接著責備三位夫人。娘被靈遙握著的手直冒涼汗,靈遙心生不平,分明是朱夫人挑起的。


  ??不一會兒,一位老女仆進來稟報:“夫人,那丫頭大概有兩三個月的身子了。”靈遙看見夫人們反應不一:索夫人吃驚,任夫人不安,娘則十分平靜。


  ??這不是小事,而是家風的敗壞。造成侍女懷孕的男人,不是府中男仆,就是幾位男主人。索夫人強抑著脾氣:“男人是誰?”“她還沒招認……”老仆戰戰兢兢。


  ??“聽說大公子常跟她玩。”朱夫人得意地張口,直指任夫人的兒子陰靈途:“什麽樣的娘養什麽樣的孩子!”她在諷刺任夫人的出身,任夫人本是陰紹母親的侍女,被陰紹看中娶為三房。而朱夫人是小吏的女兒,便自以為高人一等。


  ??“夫人,我得趕快問靈途去。”任夫人又氣又心虛。索夫人傳令道:“把靈途靈遠叫來,等大人回府也請他過來。”


  ??清靜的小院被攪得烏煙瘴氣。杜天漪無能為力,試圖擋住女兒耳朵,不讓女兒被汙染。靈遙張臂半環著娘,恨不能轟走這群人,娘的身子禁不起折騰。


  ??兩個哥哥和父親相繼到來,其他人被支出去,屋裏隻剩陰紹和索夫人向兒子們問話。任夫人哭喪著臉幹等,朱夫人讓仆人接來陰靈迦,跟女兒說笑。四周全是人,杜天漪和靈遙索性背過她們,抬頭靜望星空。


  ??不知過了多久,陰靈途承認和侍女有私情,不過他一麵狡辯侍女勾引,一麵稱孩子未必是自己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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