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當那些勢家家主們一個個全都散去后,參將周敦吉也早已被打的皮開肉綻,暈死了過去。
看著如一坨爛肉一般被拖過來的周敦吉,朱由校暗嘆口氣。
這就是做為一個上位者的無奈,有功必須賞,有過也必須罰,保證律法的嚴明才是他應該做的。
這無關於私情,也不能由個人感情而去任性做事。
「送周敦吉去修養吧,若殘了,則送其安家費遣送回家,若無事,他依然選擇繼續從軍,則讓其去到皮島,歸屬於毛文龍之下吧,但是他只能從一個最底層的普通士兵坐起。」
「是鷹總會搏擊長空,是虎終將虎嘯山林,朕等著他再重新站起來的那一天。」
說完后,朱由校便沒有再看已經昏死過去的周敦吉一眼,抬步向外走去。
朱由校的身影已經漸漸遠離這裡。
卻聽身後忽然響起了陳策和秦邦屏等幾位川軍將領的聲音。
「末將替周敦吉謝陛下不殺之恩。」
聲音宏亮卻帶有哽咽,更帶有感動。
「末將等誓死追隨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由校的身子不由頓住。
看了看也跟著一同跪倒在地上的那些川軍將士們,不由心中也被觸動。
想到川軍剛來山海關之初,缺衣少糧,被各種刁難,三千多人的隊伍幾乎有一半病倒,無奈之下,周敦吉選擇犧牲自己來救活所有人。
這是他的義。
不久前,接到自己的密信,命他們在山海關攔住那些勢家們,周敦吉明知道這一次之所以點名讓他去,不過是臨死前在讓他再替他所效忠的陛下做些事情罷了,他本可以拒絕,反正怎樣都是一死,可是他還是同意了。
這是他的忠。
對於一個有忠有義的人,朱由校又怎麼可能捨得殺死呢,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收拾好心情后,朱由校正準備繼續啟程返京時,身旁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陛下,小的……小的……」說到這裡時,那個聲音忽然有些結巴。
朱由校聞聲看去,卻見是那個老兵張二發來到了自己的不遠處,此時正在被護佑在自己身邊的錦衣衛攔在外邊。
「哦?你又怎麼了?」
「小的…………..」張二發一時有些尷尬,本來他是想,自己之前認識陛下,現在又成了陛下口中的義士,總不能什麼功勞都沒有吧,顯然他還沒有搞明白,那些銀子其實是朱由校拿走了這回事。
可是卻又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邀功,只是不停的乾笑。
卻聽朱由校忽然冷聲說道。
「張二發,你做為大明的將士,卻吃裡扒外,幫助外人控訴自己的上官,該當何罪?」
朱由校的話可不是無的放矢,按大明律,下級越級控訴上級,無論被控訴一方有沒有罪,控訴者都得先挨一頓廷杖的。
「啊?……」張二發顯然是把事情想簡單了,以為直面了聖上便可以免去這一頓殺威棒,卻不想現在朱由校竟然當面提起。
愣了一下之後,張二發趕忙跪拜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渾身顫抖著。
對於張二發這種老兵油子,朱由校打心底里厭惡,之前還以為其是一個重義氣的人,卻不想人心終究是逃不過一個貪字。
於是也不廢話,擺了擺手說道。
「拉下去先打二十大板。」
那些錦衣衛們知道,這一次可和剛才打周敦吉時不一樣了,死活不論。
答應一聲后,便要拖著張二發去施刑。
「還請陛下能格外開恩,放過張二發吧。」
朱由校有些詫異,還有替這個老兵油子求情的?
看到已經跪在地上的人,朱由校更加驚奇了,因為求情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周遇吉。
周遇吉之前在瀋陽的時候私開城門,被罰去負責殿後,此時已經安全到達山海關,罪責已免的情況下,本應該夾起尾巴來做人,卻不想在這件事情上竟然會出頭。
這不由得朱由校好奇了。
「你和這張二發認識?」
「末將和這老兵張二發並不認識。」
看到朱由校的臉色轉冷下來后,周遇吉趕忙補充道。
「但末將受人之託。」
「朕倒是想不到,如今何人能夠使的動你這個已經名滿天下的大英雄?」朱由校玩味的笑道。
雖然朱由校時笑著說的,但是周遇吉還是聽懂了話中的挖苦和不信任之意。
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說道。
「是末將曾經救下來的一個民女。」
那已經被架起來的張二發,本來已經認命了,也沒有想到有人會為自己求情。
從剛才的對話中得知,那個將軍叫做周遇吉,再聽到是受一個瀋陽來的民女所託,張二發瞬間想明白了什麼。
身體雖然瘦弱,此時卻掙扎的更厲害了,一時間那兩名錦衣衛竟然有一些按不住他的意思。
「小的願意受罰,小的願意受罰。」
張二發不喊還好,一喊之下,更加讓朱由校覺得這其中有貓膩了。
「將那民女帶上來。」
不一會,一個穿著破舊衣服的女子和一個孩童一起被帶了過來。
不等周圍人呵斥教育,只見那女子便趕忙跪倒在地上,還不忘拉了那小男孩一把。
「寶兒,快,給陛下磕頭,求陛下放了你張伯伯。」
「民女吳三娘求陛下放過張大哥吧。」
說著,便趕忙磕頭。
看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幕,朱由校看了看周遇吉,似乎有了些印象。
這不正是當日在瀋陽城下的那一對母子嗎?怎麼一路跟著跑來山海關了?
看出了朱由校的疑問,周遇吉說道。
「回陛下,末將一路在後負責預防建奴突然來襲,在路上的時候看到他們母子二人一路跟在後邊,冰天雪地之下,末將不忍心看到他們二人餓死凍死,便擅自做主時常接濟他們二人。」
「還請陛下恕罪。」
朱由校沒有責罰周遇吉,也沒有再問他,而是轉過來問那吳三娘。
「你為何要一路跟來山海關啊?」
「找孩子他爹,我男人。」吳三娘怯怯地說道。
看了看情緒有些激動的張二發,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吳三娘,朱由校彷彿明白了什麼,想不到還有這麼狗血的劇情,竟然讓自己給趕上了。
「這張二發就是你男人?」
「不是。」
「嗯?」朱由校有些想不明白了,不是你的男人你這麼急著救他?
「張大哥是我男人的戰友,我男人沒有了音訊之後,是張大哥時常接濟我們母子二人,才使得我們母子倆能夠活到現在。」吳三娘趕忙補充道。
「還請陛下放過張大哥吧。」
「他還時常接濟你們母子倆?」之前便聽說過,張二發為了不忘記之前的承諾,還特意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下刀疤,想不到這張二發可不僅僅是說說,而且還真是這麼做的。
朱由校看向已經停止了張二發,只見此時的他已經垂下了頭,嘴裡彷彿在嘟囔著什麼。
此刻對於放不放張二發,朱由校已經沒有那麼在意了,反而對眼前這個女人感到好奇,問道。
「若朕所料不錯的話,你們家是軍戶吧,做為軍戶,私自亂跑,你就不怕朝廷把你們母子二二人當做逃戶給抓起來?」
吳三娘磕在地上的頭並沒有抬起來,只是搖了搖頭,說道。
「生在戰亂地區,民女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若能逃走也就罷了,若是被抓起來,民女也已經再沒什麼可怕的。」
「民女只希望孩子將來不再為兵,只希望能得到失蹤丈夫的音訊,僅此而已。」
感受到了吳三娘的話語里的決絕,朱由校問道。
「朕已經將遼東勢族全都遷去了關內,爾等軍戶之家大可有上好的田地耕種。」
「陛下此舉看似善舉,可哪知,我等草民在那些勢家大族家中為奴為婢之時,尚有一口飢食果腹,遼東勢家走後,我等草民才是真正的噩夢當頭!」吳三娘聲音悲戚地繼續說道,「民女可以想見,不出半年,遼東百姓將會十不存一,盡皆逃亡。」
吳三娘這話可謂一道驚雷,狠狠的批在了朱由校的頭上。
「這是為何?」朱由校聲音有些急促地問道,他不相信自己辛苦謀划的成果,最終卻會反而害了百姓。
聽到朱由校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吳三娘心裡也是嚇了一跳,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可是陛下問起,又不能不答。
於是根據自己在遼東生活的經歷,吳三娘還是老實的答道。
「那些勢家在時,雖百般刁難,但還是會給一口飯食,遼東明軍一應所需糧草皆由關內供給,可是他們走後,在遼東明軍所需糧草將從何而來?」
不用想都知道,既然那些勢家們走了,他們自然也私藏不了糧食了,遼東明軍所需糧草自然大半就地從遼東本地徵收。
朱由校之前也是這麼想的。
「不錯,自然全部落到了我等貧苦百姓身上。」說到這裡,吳三娘凄慘一笑,「遼東百姓壯力已盡皆被抓去從軍,所剩皆為老幼婦孺。」
「如此便也罷了,可是每年所產糧食,可夠軍隊徵收?和平年間還能勉強果腹,此時建奴興起,開戰之時,朝廷所調撥糧食不夠,除了強搶我等草民之口糧,還能有其他選擇嗎?」
聽到這裡,朱由校終於知道了自己這一政策的漏洞所在,虧自己之前還志得意滿,現在一時嘴裡有些苦澀。
吳三娘繼續說道。
「建奴不事生產,向來都是以劫掠來搜集糧草,以前我等草民只是被建奴劫掠殺害,往後也將遭受明軍劫掠。如此,遼東的百姓安能不遠走他鄉?」
「我等草民只是希望所種之糧食夠交稅,不讓自己被官府抓去充徭役就已經很滿足了。」
朱由校聽著這個民女為自己講述著關於遼東百姓的生存現狀,心裡也跟著不是滋味起來。
明初的時候,太祖朱元璋實行屯田制,全國最興盛的時期,每年可產二千萬石糧食,使得全國軍隊完全可以就地支取。
當時朱元璋非常自豪的說道:國家養兵百萬,不廢百姓一粒米。
其實現在想想,屯田制不過是把壓在百姓身上的擔子全都壓在了軍隊身上而已,無論是劫掠,招買,還是屯田所得的糧食,都不過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不要忘了,明初時伴隨著屯田制出現的是衛所兵,一代為兵,代代為兵,早在明初的時候,衛所兵就已經出現了大量的逃亡。
朱由校剛想到這裡,吳三娘又繼續說道。
「不光要繳納軍糧,還有每家每戶出人去當兵,去賦徭役,修城牆,修軍械,一去便是大半年,傷了,殘了,死了,都無人過問,年年如此,何時是個頭。」
「我家男人吳老三便是抓去當了兵,至此兩年杳無音訊,我們母子倆在家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啊!望陛下饒恕。」
說完后,吳三娘已經痛哭出聲來,趴在地上的身子一抖一抖的。
「遼東的百姓皆是如此嗎?」朱由校聲音有些哽咽。
「民女走過的地區,所見皆是如此。」吳三娘強制止住了哭聲說道。
聽吳三娘說完后,周圍全都一片寂靜。
其中很多的兵士,皆是衛所士兵抽調來的,自然,他們也不可能如那些將軍們的親兵一樣有戰鬥力,只是炮灰一樣的角色而已。
他們這樣的人對吳三娘所說的話最是感同身受,此時很多士兵已經泣不成聲。
有著相同經歷的他們,此時都想到了還遠在他鄉的父母妻兒。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哪一次大戰,除了那些精銳軍隊外,不是那些民夫們推著推車,步行上千里運送糧食,運氣不好的喪命哪裡,哪怕運氣好的,一來一回大半年過去了,早已誤了農事。
回到家后還要交付來年的稅收。
悉數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代代雄主,其千秋功業的背後,是千千萬百姓的家破人亡。
終究是這些百姓們扛下了所有。
「你不是個普通的民女吧?」朱由校問那民女,在他看來,能有這樣一番見識,而且見到自己后還能對答如流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之輩。
吳三娘身子顫抖了一下,沒有說話。
「好了,朕已知曉。」朱由校並沒有打算在這件事情上深究,看了看之前垂頭喪氣,因為自己問吳三娘身世的時候反而劇烈掙扎了一下的張二發,繼續說道。
「將這張二發也放了吧,送他們些銀兩,讓其自行離去吧。」
「謝陛下大恩。」想不到陛下真的會放了張二發,愣了一下的吳三娘和張二發趕忙謝道。
已經再次跨上馬的朱由校忽然對著吳三娘說道。
「你既已離開遼東,不想再做軍戶,便也一同去往關內定居吧,如此,你兒子寶兒將來也可讀書考取功名。」
朱由校的這一句話更加令吳三娘激動了,按住寶兒的頭便再次磕下去。
「快,快謝聖上。」
「返程,回京。」
對於遼東有了一個更加徹底的了解后,朱由校不再停留,下達了返程的旨意。
在吳三娘,張二發還有寶兒的跪拜中,長長的車隊終於再次開始了返程。
…….……
一間民房裡。
張二發將一個寫有吳老三的牌位交給了吳三娘。
「吳老弟一年前便去了,吃不上飯鬧餉被朝廷治罪。」
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可是此時真的得到自家男人的死訊后,吳三娘還是忍不住痛哭起來。
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著那張靈牌,感受不到溫度。
當年家裡突遇大難,夫妻倆至那一別,再見時已是陰陽兩隔。
只有年齡還小的寶兒仍舊瞪著眼睛看著那張靈牌感到陌生,只是在吳三娘的教導下,不斷的沖著那靈牌磕著頭。
張二發從房子的隱蔽處取出一個包裹來,交給吳三娘。
吳三娘打開后只見裡邊是一堆白花花的銀子。
「老漢我世上早已沒了親人,這些年坑蒙拐騙積攢下來的銀子。」說到坑蒙拐騙,張二發苦笑了一聲,繼續說道。
「這些銀子就全交給你們娘倆吧,讓寶兒好好讀書,將來考取功名。老漢我也算對得起吳老弟的救命之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