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笑泯恩仇
三百年前,終南山。
山中雲蒸霧潤,煙氣嫋嫋,小溪穿過山澗,擊打著峰壁,發出泠泠當當的聲音。
“染笙哥哥加油!飛高點,再高點!哇!”
綠裙的小女孩奔跑在草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天上越飛越高的燕子紙鳶,她清脆悅耳的笑聲回蕩在空曠的草地上。細看,綠裙上帶著補丁,裙子的顏色也給洗得掉色了,也不知這是哪家的窮丫頭跑出來瘋!遠處是一個黑衣飄飄的少年手裏拽著一根線,顯然是連著天上那蝴蝶紙鳶的。
“顏初,你看!”
少年用力一扯,燕子紙鳶順著風飄向更高更遠處,隻是再不受他控製了。
綠裙的小女孩孟顏初被他這一舉動弄得目瞪口呆,雖說這紙鳶從材料到放上天,全是月染笙出得力,於她沒有絲毫幹係,但她好歹也在他身邊給他喊了一下午加油好不好!山裏的孩子不多,也就他們兩個時常跟著阿娘出山,見識到了那些外麵世界的東西好不容易飛上天的風箏,這個殺千刀的月染笙竟然說放就給放了!叫她怎能不恨!
月染笙姓月,爹爹是個舉人,做了一年官之後看不慣官場黑暗,便帶著妻子來到終南山,耕田織布挑水澆園,夫妻二人的日子雖過得清貧,倒也算是安逸。來了終南山不久月夫人便懷上了月染笙,生得時候是順產,沒到三個時辰七斤重的大胖小子就生出來了。夫妻倆就這麽一個獨子,自然是千恩萬寵,月染笙倒也難得沒有被爹娘慣壞,該玩就玩,該念書就念書。還時常帶著山裏的孩子滿山跑,今天幫伯伯放牛,明兒幫大嬸挖地,後兒呢,就幫大爺收拾收拾屋子,幾乎終南山的那幾家住戶,月染笙全領著大大小小的孩子幫到他們了。山裏人回回見了月家夫妻兩個,總要伸出大拇指誇上一誇:你家養了個好兒子啊!月家夫妻倒也不大謙虛,不像別的父母那樣,聽到人家誇自家孩子總要推辭一番,說一聲:哪裏!哪裏!他們會相視一笑,點點頭,那模樣就像是在說,那是!月家的染笙能差嗎?
孟顏初姓孟,爹爹也是個讀書人,早早得就考中了秀才,祖祖輩輩都住在這終南山裏頭。按照家裏的安排過了弱冠之年就娶了孟顏初的娘,孟顏初的娘沒念過什麽書,僅限會的幾個字不過是丈夫、女兒還有自己的名字。孟秀才是個文化人,打心眼兒裏瞧不上自己的娘子。後來孟夫人懷了孩子,頭一胎是個大胖小子,可把他給高興壞了,這才對孟夫人有了改觀,對她是一天比一天好。
可惜好景不長,那小子沒養大,四五歲的時候一回孟夫人去洗衣,把那小子給帶上了,誰知那小子竟不知怎地掉進了河裏,屍體從下遊撈上來的時候都臭了爛了。孟夫人當時就暈了過去,孟家老夫人看見小孫子屍體一口氣沒提上來就這麽去了。孟秀才氣得要命,拿了根藤條也沒顧著孟夫人還在昏迷著就是一頓猛抽,險些就把人給打死了。那孟夫人倒也是個好人,雖說錯大部分在她,但也有著家裏人看關不嚴的成分在裏頭。人家媳婦兒硬是咬著牙沒跟家裏人說上一句,什麽苦什麽累都默默往肚裏咽。若不是鄰居家的王婆子恰好透著窗戶看見了孟秀才打媳婦的一幕,又嘴快把那事兒說了出去,大家夥兒還不知道那文質彬彬的孟秀才竟是個人麵獸心的主!
很快孟夫人就又懷了孩子,可惜這次沒頭一回那麽好運氣了,生下來一瞧,是個不帶把的丫頭片子!丫頭可如何傳宗接代?沒文化那就罷了,怎麽這肚子也這麽不爭氣!孟夫辛辛苦苦生的娃,她男人倒是一回也沒抱,就連“顏初”這麽個名字還是勞煩鄰居家的月舉人給起的。要不是孟家老太爺攔著,那混帳的孟秀才鐵定就要把孟夫人給一紙休書打發了。孟秀才後來說是出山去考舉人,可也就再沒回來。
山裏人都說孟秀才富貴了就不要那糟糠妻了,也就孟夫人那個傻子,癡癡地等了孟秀才那麽多年,轉眼女兒都那麽大了,卻也總不見她男人回來。山裏人都道是孟夫人遇人不淑,辛辛苦苦為那男人操勞了一輩子,什麽好都沒討到暫且不說,苦守終南山那麽多年竟還是被拋棄了。因此孟家日子雖苦,但好歹有這麽多鄉裏鄉親的肯幫襯,好歹也把孟顏初拉扯大了。雖是個女娃,但好歹是孟家的骨血啊!
月染笙和孟顏初不是親兄妹,感情卻比親兄妹更甚,倆人年紀又相仿,自然很快就能玩到一塊去。這麽一來二往的就成了青梅竹馬,孟家和月家也就漸漸熟絡起來。
越想越氣,索性不顧形象地雙手叉腰,站在遠處指著月染笙破口大罵:“月染笙!你幹什麽!你怎麽把紙鳶放走了呀,那可以我們辛辛苦苦一下午才做成的!”
月染笙早習慣了她這個脾氣,也不在意,仍是笑嘻嘻地向她招招手,道:“顏初,過來!”
“不!你不說清楚我就不過去!”說著孟顏初就向月染笙做了個鬼臉,轉過身過一個人生悶氣。
“顏初,你真的不過來嗎?”
“就不!”
“你再不過來我就要把這個蝴蝶紙鳶送給小七了哦!”
“不要!我這就過來!”孟顏初終是擋不住那最漂亮的蝴蝶紙鳶的誘惑,小跑著就朝月染笙的方向去了。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蝴蝶紙鳶,不滿地控訴道:“月染笙你老欺負我!我回去一定要告訴柳大娘讓她好好教訓你!”
說著便紅了眼,淚珠就一串一串地從臉上滑了下來。
“別哭了。”月染笙抬手用袖子拂去她眼角殘餘的淚水,一手輕輕攔著她的肩,一手指著天上遠遠飛去的燕子紙鳶,“你看,燕子紙鳶方才把我的心願告訴給老天爺了,老天爺要是聽到了一定會幫我實現的!”
孟顏初抬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定定地瞅著他,“真的嗎?你不要騙我!”
“傻丫頭!”月染笙抬手揉了揉孟顏初額前的碎發,溫柔地笑道:“染笙哥哥什麽時候騙過你呢?”
“那你向老天爺許了什麽願望?”
“一是希望爹娘身體安康,二是希望終南山的村民們都能幸福快樂,三……”
“三是什麽?”
“第三個願望要是說出來那就不靈啦!”
“這樣嗎?”孟顏初歪著腦袋想了想,又笑逐顏開,“那我也要向老天爺許願!”
在月染笙的幫助下,孟顏初的蝴蝶紙鳶總算飛上了天,飄出好遠,再一把將栓著紙鳶的線掐斷。雙手合十,極為虔誠地向上蒼祝願道:“一願爹爹早日回家,二願娘親天天開心,三願……”顏初能永遠和染笙哥哥在一起!孟顏初在心中默默念道,臉頰不由自主地泛起了酡紅。
那年,月染笙十歲,孟顏初七歲。
……
或許孟顏初和月染笙的紙鳶在他們走後就墜落到了地上,因為他們的願望一個都沒有實現。一場無情的大火將村子燒了個幹淨,月家夫妻、顏初她娘、隔壁王婆子、愛唱歌的小七……除了因貪玩,結伴去村外河裏捕魚的孟顏初和月染笙幸免於難,其他人都死了。誰的家當都沒留下,二人草草將村裏人邊哭邊埋了起來,他們今後沒有家了呀!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活呢?難不成倆人討飯去?這怎麽能行!
合計了一下,孟顏初就說,我們去找我爹吧!聽說他在京城做個大官,我們去投靠他。似乎沒有更好的法子了,月染笙便點了點頭。將月夫人給他從小佩戴在身上的玉佩拿到山下當鋪換了不少銀兩,二人就踏上了去京城尋親的道路。
那年,月染笙十八歲,孟顏初十五歲。
曆盡千辛萬苦總算到了京城,誰知顏初她爹早就娶了一房知書達理的新太太。頭一胎是個姑娘,生得花容月貌,給帝君看上接進宮當娘娘去了。第二胎是個公子,那模樣生得可俊朗了,在朝中借著當娘娘的姐姐的光,謀了個好差事。那家人風光的很,怎麽瞧著也比顏初這麽個大山裏頭出來的土丫頭來得強,哪有人願意認她這個孟家的女兒呢!月染笙就說,我們走吧,回終南山去。心灰意冷的孟顏初終是點了點頭。
哪知那孟秀才的夫人是個狠辣的角兒,知道了孟顏初的存在心生妒忌,竟差人趁著月染笙不在把她賣到了青樓裏去。月染笙趕去救她的時候,孟顏初還在哭著喊著,她的衣服被扒了個精光,身上到處都是那渾身肥得流油的老男人的口水以及體液,可是孟顏初知道,自己沒失身,還是幹淨的黃花大閨女。月染笙用最後一點錢,從老鴇手裏幫孟顏初贖了身。可打那天以後,月染笙就對孟顏初越來越冷淡,孟顏初也清楚,他是嫌棄自己身上不幹淨了。
一來二去,二人的矛盾越來越多,最終還是分道揚鑣了。說來也是造化弄人,一個升了天做了九重天上掌管姻緣的月老,一個下了地做了黃泉路上讓世人忘卻前塵的孟婆,各自割下一縷頭發製成玲瓏鎖扣散落六界。
孟顏初哪裏知道,當初她確實是失了身,不過月染笙用自己五十年的青春換時光倒流一次,回到過去,才及時救了孟顏初。
三百年後的今天,紫瀠與淩曜為解開這跨越百年的心結,將一切真相揭開。
“你怎麽就不肯早把這些事告訴我!”如今滿臉滄桑的孟婆輕輕撫摸鶴發童顏的月老,盈盈目光中蘊含的全是心疼。
月老一直閉口不提當年的事,背著光,望著孟婆寫滿滄桑的眉眼,淺淺的一笑,“我呀,就盼著你好!”
相視一笑,一陣春風,一場細雨,恩仇皆泯,過去的種種都不重要了。
暗處的紫瀠和淩曜緊緊握著手中的玲瓏鎖扣,有一份信念,在這份光陰裏,悄然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