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順其自然
翌日,嘉穎公主府。
長公主臥房三丈之外無一人看守,據說那是長公主在自家院內定的唯一一條規矩,任何人不得打擾她的安歇。
清晨的修煉完畢,凝氣還神,功力自是大不如從前,但好歹內力的真氣在以緩慢的速度恢複。
耳邊有沙沙的腳步聲響起,那人似是不願破壞這一室靜謐,刻意走得緩慢。
“誰?”
紫瀠站起身定了定神,她看清楚,那是一個身著秋香色衣衫的少年。衣上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雪白滾邊,頭上三千墨絲以上好的羊脂玉發簪束起。他的眼睛很漂亮,是褐色,好似深邃得如深夜的大海,輕輕一眨,就有光彩流溢而出。少年鼻若懸梁,唇若塗丹,膚如凝脂。微低著頭,與她對視,神色寧靜而安詳,嘴角彎成微笑的弧度。
那人身上的氣息既明媚又幹淨,他是個讓她感到無比熟悉英俊秀美的少年郎。
紫瀠平靜地看著他,眼角淡含笑意,軟著聲音不假思索地喚道:“星兒。”
前幾日見星魂,他還是個孩子,現在乍一看,應是與她一般高了。應是仙脈被打通,停止生長的禁錮也被取消,星魂如雨後春筍一下子躥騰得老高,這世間之事還真是奇妙非凡。
星魂笑得如春風拂麵,在紫瀠麵前轉個身,又再轉回來,一臉疑惑不解的樣子,“我變成這樣,師尊怎敢肯定就是我呢?”
紫瀠唇角牽著柔和散淡的笑容,輕輕拍了拍星魂的肩膀,“就算之前不敢肯定,現在也可以了。”
星魂蹲下身,輕輕摟著紫瀠的腰,腦袋緊緊貼著她的腹部,目光平穩堅定,“這還要多謝師尊替弟子打通仙脈,否則弟子還不知何時才能長大!”
“星兒很想長大麽?”
“嗯,弟子先前有兩個願望,一是可以盡快長大,二是可以早日成仙幫助師尊保護師尊!現在第一個願望已經實現了,弟子日後便要為第二個願望努力!”
紫瀠點點頭示意自己聽懂了,漫然道:“原來你是這般想的?日後或許你會發現,其實長大於你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
星魂仰起臉,兩隻褐瞳亮晶晶地盯著她,“師尊,弟子不怕,弟子隻想盡快長大!”
“好。方才練完劍麽?”
“嗯!弟子如今已將鏡花水月劍法練了個通徹,師尊是否要檢驗一番?”
“這次就不必了。”看著星魂眸中的黯然,紫瀠終是不忍心,抬手揉了揉他滑順的墨發,“累了罷?就在這歇息,待你睡醒了為師便去看你練劍。為師還有一些瑣事需要處理,便不打擾你了。”
說著便頭也不回地走出臥房,那樣堅定果斷的腳步,是從來不帶一絲眷戀的。
星魂在她身後喊: “好!弟子記著這件事呢,師尊可千萬別忘了!”
“嗯,知道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應答,也隻能在心中想象她還有過多的其他表情。
南風紫瀠那樣的人,能從她的身上偶爾得到一絲絲溫柔與笑容就是萬分難得了,至於其他的,沒人敢奢望,也沒人要得起。
星魂笑了,純粹因為開心。而後放鬆身體,重重地往著身後的床上一倒,雙臂張開,形成一個“大”字。綿軟的絲綢被褥滑過臉上,帶起一似微微的癢。宛若春日的綿綿細雨,酥酥麻麻。在某個被人忽略的時分,悄然地,一點一滴地落了……落得心間一陣潮濕,似是,有某種心緒在無聲無息地滋長。
真的, 好久沒這麽開心了。不,不對,陪伴在師尊身邊的每一天,他都是最開心的。
想起他方才就靠在師尊身上,輕輕摟著她的腰,她無比溫柔地輕撫他的腦袋,嘴角就這麽有了個微微上揚偷著笑的弧度。
如若他死了,那最後一刻想起的人,一定是師尊。根本不用去問為什麽自己敢這樣肯定。
也不過隻是這樣簡簡單單的想念罷了,凝結在遇到她之後這麽些短短時光的想念,卻是讓他舍得傾注一切去換取的。有多幸運,遇到她,拜她為師,得到她的照顧與恩寵。
此生,再無他求。
嘉穎公主府,後花園。
“公主今兒怎麽起得這樣早?陛下不是給朝廷放了假麽?”
“對啊,別的公主、王爺此刻鐵定還在睡夢之中,也就公主您每日都睡得晚,還起得這樣早!”
“好奇怪啊,公主臉上怎麽從來不見一絲倦色呢?”
“對啊,連黑眼圈都沒有,公主是不是私下有何養顏秘方?”
素香與銀屏一人插一句,卻是難得沒將紫瀠吵得頭痛。
“本公主是神,自可容顏常駐,你們信麽?”
素香、銀屏二人對望一眼,皆是捂著嘴忽然不顧形象地笑得一陣前俯後仰。
“哈哈,公主您也太逗了!您要不要總是板著一副臉開這樣的玩笑啊!”
“公主,哈哈!皇室第一美人的稱號非您莫屬,奴婢信您是神!當然信!哈哈哈!”
紫瀠:……
“本公主去走走,你們都別跟上。”說著紫瀠便獨自上了飄蕩在瑋帝特批給嘉穎公主的洛湖上的一葉小舟。
素香、銀屏二人麵麵相覷,捂著嘴,一臉追悔莫及的樣子。
“銀屏,我們是不是說錯話了?公主她是生氣了嗎?”
“不……不會吧?我們平日裏與公主開玩笑,公主雖然不愛搭理我們,但也從未與我們計較啊!”
“我怎麽感覺,公主她……她是真的不高興了呢?要不咱們追上去看看?”
“素香,你傻啊!公主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她下了命令不許咱們跟上,要是咱們違背公主的命令你可知會有何種後果?”
二人一直僵持不下,末了還是銀屏一口一個公主定下的規矩將素香壓的死死。再去轉頭,公主的小舟早已飄去老遠,她們再是追不上了。
白衣的少女坐在船尾,腳下的小舟隨著洛湖的流水緩緩漂動。
“一灣碧水一蓬船,一層白霧層層巒。一幢小居山下坐,一篙撐醒天外仙。”
紫瀠吟完這首詩,便突然感到腦門一陣陣發疼,這個月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總是三兩天發一次,並且這種痛的程度一次比一次更深。她知道是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也知道起源在哪裏,但是她沒辦法去動那個人。
這幾天,她做夢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原來神也是可以做夢的。隻是回回所做的夢,場景都是那個叫人心碎的雨夜,那是一種讓她難以承受的虧欠,回回被驚醒,都要喃喃出一句:你是我的……婆娑劫。
為什麽會無故做出這個夢?或許是因為,嘉穎公主府與國師墨璟寒的玄機宮,僅僅隔了一個洛湖。
不過還好隻是一個夢而已,斷斷續續的,一切都看不真切,所幸如今所有的苦難所有的痛都過去了。
因果循環,真是報應……
有些無奈地看著四周水茫茫一片,下一刻,小舟吃水的深度漲了幾分,紫瀠的眼神開始變得空洞,迷離。
其實,這兩天她有在想,忘情水的真相被殘忍地揭開,如果她再見到那個人,會是怎樣的心情。
悲傷,亦或是憤怒。
卻從未想過,原來再見之時真的沒什麽太多的情緒,隻是不近不遠不鹹不淡地對望著罷了。
熟悉的身形,不大清晰的麵孔,靜靜地站在船頭,周身竟然縈繞著那種祥和的氣息。
微微仰著頭,視線落向那一片顏色有些單調蒼白的天空。幾個周轉,緩慢地轉移到了紫瀠的身上,隨後便是漫長的凝望,她的雙眸。
“我一直在等你來找我。”清冷的聲音,似玉碎了一地。
南風紫瀠,你究竟在想些什麽?
“為什麽?”淡漠的目光,簡單的應答,雖是疑問詞,卻沒有絲毫脫離平淡的語氣。
“靜謐”二字於紫瀠而來,用於形容她是再恰當不過。宛若雪中初綻的蓮,香氣宜人,恬淡清雅。
“你該知道你身體出了問題。”
“是。”
“難道你不知你身邊那小子體內存有血咒,遲早會害死你?”
“那又怎樣?”
“的確不能怎樣。”墨璟寒有些自嘲地笑笑:“堂堂神界聖女沒有被自己的婆娑劫害死,而是死在一個被下了血咒的孩子手上,傳出去會不會貽笑大方?”
其實他該高興的,她死了這世間便再沒有能和他爭奪天地之主位置的人。但總會眷戀,總會舍不得。
“你覺得我還會在意這些麽?我現在活著的意義,不過是在我死之前能夠為身邊人多做一些。” 紫瀠看著他,眼裏是從未有過的死寂,又說:“璟寒,放下吧,做對方的過客也沒什麽不好的。”
但是倘若連她神界南風紫瀠都要向人問說,怎麽辦的話,那就真的沒人會知道該怎麽辦了。所以,待所有人各歸各位,再一起做完了一切之後,這句“怎麽辦”的疑問自然會無聲無息地消失。
不怎麽辦。來日方長,船到橋頭自然直,該怎麽辦如今還是得怎麽辦,別無他法,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墨璟寒微微抬起手,忍住想要摟住她那單薄的肩膀,閉了閉眼,冷聲道:“很多事情不是你說想放下就能放下的,你好自為之吧!”
紫瀠目送墨璟寒縱身一個飛躍便消失在小舟上,速度快得令人咂舌,唇角不由得浮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他的功力長進了不少呢,如此,她便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