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

  莊家明十分奇怪, 照理說, 芝芝就算覺得他會和別人在一起,也應該隻會想寧玫或者程婉意這些身邊的人吧?

  比如說, 他就想過她挺喜歡和韓琮說話,是不是喜歡他,也想過她和人說蕭野長得帥, 是不是暗戀他, 但從沒考慮過其他不切實際的人。


  可是芝芝說的時候,總讓他覺得好像未來真的有那麽一個人,怪得不得了。


  他無法理解。


  “你不要糊弄我, 和我說實話。”莊家明費解地問,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芝芝抿起了嘴角。這件事已經在她心裏存了很久, 反複斟酌,今天能夠說開了也好, 決定和他說實話:“那你不準生氣。”


  “好。”


  “你的成績一向很好, 隻要能夠保持下去,考個北大清華沒有問題。對有些人來說, 這就是人生最輝煌的時候了,可你不是。”


  她抬頭看著身高又竄了一小截的少年, 異常認真地說:“家明,你是那種考了100分,不是能力隻有100, 而是考卷隻有100分的人。等你去了大學, 你會有更廣闊的舞台, 你被局限的能力才會發揮出來,然後……然後你就會走到更高的階層去。”


  莊家明以為,她的心結隻是他未來會談戀愛,兩個人會疏遠,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回想得這麽遠,愣住說不出話。


  “我們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想要不重複我們父母的路,就隻能靠讀書。本科畢業隻是個開始,大學生這麽多,北上廣的985,應屆生的工資也就3000-5000,而房價那麽高,你要多久才能買得起房子?”


  莊家明倒吸口冷氣,徹底懵了。


  “你隻能繼續讀書,拿全獎出國去。”芝芝望著他,眼裏寫滿了誠懇,“你要讀藤校,這是全世界都認可的資格證,你能進美國最好的公司,微軟、穀歌、亞馬遜……回國也可以,你能進阿裏巴巴、騰訊、網易、華為,你也可以自己開公司,隻有這樣,你才不會辜負你的能力。”


  莊家明張張口,半天才問:“這和談戀愛有什麽關係?”


  “有啊。”芝芝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挺殘忍的,少年的夢還沒做完,她就給戳破了。但是由她委婉地告訴他,總比他走出這個縣城,到外麵去跌個跟頭才學會來得溫柔些。


  “階層固化你有沒有聽過?呃,算了,打個比方,你畢業就等於中了舉,寒門弟子,金榜題名也隻能被發配去當縣令,三年一考核,有的人可能一輩子就隻能止步於此。可你要是娶了三品大員的閨女,世界就不一樣了。”


  “你認得的是朝裏的重臣,人家看在你嶽父的麵子上,會指點你、照顧你。同樣是去當縣令,長官看在你嶽父的麵子上,也會給你好評,讓你順順利利升官。”


  “婚姻永遠都是階級晉升的捷徑,有個好老婆,少奮鬥三十年!”她精辟總結。


  這下,莊家明懂了,換了個版本的總結詞:“你讓我賣身?”


  芝芝:“……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他又急又氣,還帶著幾分羞惱,“什麽亂七八糟的,我要什麽不能自己掙嗎?非要和我不喜歡的人結婚才能達到目的?這對我不公平,對人家也不公平,這是……這是騙財騙色。”


  芝芝懵逼:“不是,你冷靜點,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原來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人。”莊家明疾步走遠,過了幾分鍾,忽然醒悟這條路並不安全,忍下怒氣停步等她。


  芝芝快步趕上去,試圖解釋:“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隻是現實就是這樣,不是不是,呸呸,你聽我說啊。”


  “你說。”


  芝芝急出一身汗,不自覺加快了語速:“剛才我說的隻是一部分緣故,最主要的是,人都是和同個層次上的人才會有共同語言。和你同一個起-點的女生,有幾個能跟上你的腳步?”


  他沒說話。


  “我知道我這麽說可能很勢利,說不定你還會看不起我。”芝芝咽回喉頭的酸澀,堅持把話說完,“但真的是這樣的,有錢人家的小孩,條件更好,起跑線比我們高出太多,和未來的你精神上更可能匹配。而且,她們不缺錢,就不計較你家有沒有錢,隻看你這個人好不好,可缺錢的,第一眼就看你家裏有幾套房。”


  莊家明愣住了,眉頭蹙起。


  芝芝深深吸了口氣。


  玫瑰為什麽敢選莊家明?因為她有錢,不需要節衣縮食,辛辛苦苦地等到他成功,自己熬成黃臉婆,動不動就說“我當年為你犧牲了多少”。


  她自己日子過得好,就不會生出怨氣,永遠隻看到莊家明有多好,多麽值得,而不會將情意消磨在柴米油鹽的瑣事裏。


  “我知道你不愛聽我說這個。”她在少女時代,何曾喜歡聽這些世俗功利的話,沒罵這個人掉進錢眼裏已經很給麵子了。可就算被他討厭,還是想要說,正如父母、老師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講述著他們不愛聽的話。


  一個輪回。


  她變成了她曾經討厭過的樣子,然後……終於理解了父母的苦心:寧可被討厭、被嫌棄,也希望在某一日,自己的經驗能夠幫到你,讓你少走一段彎路。


  隻是那麽一點點可能,就足夠讓我賭一次。


  贏了,證明我做得對,輸了,表示你一帆風順。


  怎麽都好。足夠了。


  “你討厭我,想和我絕交的話,隨便你,反正我該說的都和你說了。”痛痛快快講完後,芝芝反而感覺到了放鬆,好像負重前行了許久,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


  她緩緩吐出憋在胸口的濁氣,疲憊地往家裏走。


  莊家明回過神,追上去拉住她的胳膊:“站住。”


  天熱氣悶,芝芝有點煩躁,想揮開他的手,可是忍住了。她想,我不能半途而廢,幫人開掛,總得幫到底,否則豈不是前功盡棄?便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他。


  她不知道自己紅著眼睛,強忍著眼淚的樣子有多可憐。


  莊家明的怒氣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他小心翼翼,柔聲細語:“芝芝,你別哭,我沒想凶你。隻是……我、我不想這樣,你講得不是沒有道理,可我不想,你明白嗎?”


  “我知道你沒有想過這些,你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我才要和你說。”她終歸不希望他誤解自己,情不自禁地分辨,“家明,我不是要你出賣色相,隻是覺得你值得很好的未來,很優秀的女生,我沒有別的意思。”


  “對不起對不起,我誤會你了。”莊家明的語氣愈發柔和,“你想我好,我知道,可是,喜歡一個人又不能掌控對不對?如果她隻是個普通人,我難道要因為這些外在條件就放棄她嗎?那太沒有良心了。”


  芝芝抬起手背,擦掉眼角的淚痕,心裏半分不奇怪:誰少年時沒有一腔意氣,覺得隻要我喜歡你,一切都不成難題呢?

  摸著良心說,她很喜歡他現在的純真,太難得了,好像真的隻要喜歡,就不必去考慮其他任何現實因素,愛情可以打敗一切魑魅魍魎。


  就好像夢一樣。


  她不忍心,也不想戳破。


  所以她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莊家明高興起來,揉了揉她的腦袋,笑著說:“年紀小小,想得很多,連工資買房都想到了,哪裏看來的?”


  “不告訴你。”她佯裝方才的爭執不存在,拍掉他的手,“回家了,很晚了。”


  夜幕四合,他們走在回家的道路上,蚊蟲如影隨形,熱浪的餘韻烘烤著年輕的身軀。路邊開滿了馥鬱的夜來香,香氣隨著晚風飄得很遠。


  街道兩邊的居民樓裏飄出了濃鬱的飯香,這戶人家燒了魚湯,那戶人家炒了蔥煎蛋,混合在一起,勾勒出夏夜的平凡模樣。


  芝芝仰起頭,看見樓頂上升起了一輪明月。


  她不知道,身邊的人看似也在望月,實際上卻偷偷用餘光瞄著她的臉孔,而後露出了一個淡淡的,悄悄的笑容。


  *

  夜裏,芝芝躺在臥室的床上,輾轉難眠。


  和他說出那些憋了很久的話,讓她覺得輕鬆很多,該做的事都做了,便可以坦然地想:我重生回來,沒有辦法減少父母的辛勞,不能解救死去的人,但至少對於你,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希望可以幫到你,一如你始終幫著我。


  然而,釋然之餘,又覺得十分不安。


  她的建議當然不是空穴來風。


  二十六歲的時候,莊家明訂婚,而就在大半年前,她也險些頭腦一熱和人結婚了。


  那個對象是老家這邊的一個阿姨介紹的,對方家也在本地,卻和她一樣在省城工作。同樣是本科大學畢業,工作的公司也很不錯,重要的是家在一處,在關家父母看來,多少都是認識的,知根知底。


  不得不說,這種爹媽繞著彎子就能算是認識的熟人社會,會帶給人很大的安全感。大家總是下意識地想,兩家彼此都有認識的人,對方或許不敢冒險做壞事,否則容易在老家這裏抬不起頭來。


  於是,在父母的催促和長輩的安利下,芝芝有了第二個男朋友。


  兩個人學曆相當,工資也相差無幾,她對著他,沒有絲毫的自卑感,相處起來很隨意。而他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太壞,來大姨媽隻會說多喝熱水,感冒了也會買了藥送過來。


  芝芝和他不鹹不淡相處了一年多,父母問起來,就說“還行吧”。男朋友對她的評價稍微高一點,和父母說的是“挺好的”。


  怎麽個挺好法呢?不作。她不會故意折騰男朋友,非要他做什麽來表達愛意,也不虛榮,禮物非要奢侈品包包不可。


  她的消費能力和性格,都讓他覺得能夠結婚。因此自然而然的,雙方家長把結婚提上了日程。


  最初她是有些抵觸的,戀愛歸戀愛,結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但關家父母和她推心置腹地說了一番話,大意是:你看起來是不想回老家工作的,那麽在省城,以我們家的經濟條件,不可能給你買房。但你和他結婚,兩家一塊兒湊錢,出個首付和裝修沒問題,這樣你也可以安定下來,不用再租房過日子了。


  她當時已經不再是天真的少女,還向往著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故事,工資、房租、交通費、水電費……一切都是那麽現實。何況,男朋友的家境比她家略好一些,雖然高得不多,但掰著手指頭數一數身邊的男性,以她的條件,找不到更好的了。


  婚姻就是如此現實,社會地位、經濟條件是這麽的重要。


  她妥協了。


  兩家開始商量婚事,其他都好說,最大的問題在於房產。關家的意思是,雙方各自拿出一半的錢,湊個首付給他們,然後他們自己還貸款,可男友家卻說自家出得起首付,不需要他們拿錢,婚後男方自己還貸,但是房子沒有關知之的名字。


  有見識的人不難明白,這一招就是防著女方。婚後還貸的資產是夫妻共同財產,但如若離婚,法院隻會折合部分賠償給她,房子歸屬男方一人所有。


  房價漲得何其之快,物價也是,那點賠償算個屁啊。


  芝芝對於婚姻最後的幻想,就在赤-裸-裸的算計中,徹底破碎。


  兩家誰也不讓,最後談不攏,崩了。


  經此一事,她終於意識到了婚姻的現實和殘忍,如今重生回來,皮囊變得年輕,心卻不可能在回歸天真。


  可是,這麽世故,真的對嗎?

  他還是個少年人,應該擁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和純摯的內心。她一股腦兒說了這麽多世故的事,會不會“汙染”了他?

  她睜著眼,怔怔地看著天花板,久久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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