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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洗裹腳布

  “阿醜,把這壺水全部喝進去。”她以下命令的口吻說道,目光波瀾不驚。


  唐善雅聽到這話,猛的一激靈。茶壺的壺蓋並未蓋上,還冒著濃滾滾的煙。白色的熱氣漂浮到銅鏡前,映花了鏡子裏的花顏。


  悠悠空氣裏,彌散開淡淡綠葉的香味,這浸泡在沸水中慢慢擴散的嫩綠芽兒裏,卻深藏著一顆美人蛇蠍般的心。


  唐善雅甚至不敢相信,這麽好看到眉眼入畫的嬌媚女子,竟又會想出想出這等折磨人的法子。但眼下,她已毫無退路。


  閉上眼,端起茶壺捏起鼻子便張嘴往裏灌,沸騰的茶水呼啦啦倒在口裏,燙得舌頭因發麻而蜷曲。“噗”的一口,竟然忍不住的吐出,吐到紫鳶姣好的麵容。


  紫鳶正興致勃勃地看著,冷不防被對麵人噴了一口的熱茶水,燙得她慘叫一聲,趕緊捂住眼。


  “紫鳶姐,給……”唐善雅顧不上擦拭嘴角燙傷的水泡,戰戰兢兢遞上一方素淨的繡羅帕。


  “啪啪”兩記耳光打得她腦門頂血氣上衝,額頭撞到了桌角,頓時有鮮紅的血珠溢出。


  紫鳶本想狠狠教訓這笨手笨腳的奴婢一頓的,不想卻打得她頭觸桌角,一陣找不著天南地北。瞧見架勢不好,唯恐鬧出人命,便道:“哼,趕緊走吧,礙手礙腳的少在我麵前晃蕩。”


  唐善雅頓時鬆了口氣,如釋重負,短暫間邊將前額的疼痛感拋之腦後。她畢恭畢敬的貓著腰,剛準備離開,卻又被紫鳶掀住衣領。


  “喂,說你呢,順便把門口那盆子衣服端出去洗了。”花魁娘子淡然說畢,便懶得再理會她,又重新坐到梳妝台前給自己親手上妝。


  說來也怪,她看這醜女總有一百個、一千個的不順眼。記得起初被一男一女送過來青樓時,這醜八怪還是滿身帶著傷疤。


  不過半個月功夫,便恢複了大半。身體結滿的傷痂也漸漸剝落,又重新袒露出光澤白皙的肌膚,反倒比她花魁娘子的皮膚更顯得嬌嫩、彈指可破。


  這可惹火了紫鳶,她不是新傷初愈嗎,那就安排她洗洗衣服,把身上那些才脫落的、未脫落盡的疤印全部洗掉!


  想到這一層麵上,紫鳶洋洋得意翹起了二郎腿。看著鏡子裏自己的容顏,唇角漸漸度出一絲輕微的笑意。


  那醜女臉上成天罩著麵紗的,不是個醜八怪又是什麽?她就算再有能耐,有的東西天生已經注定。何必和那樣低下的人計較,心思應該放長遠點。


  她可沒時間在把自己寶貴的時間耗費在這醜女身上,今晚是花魁聯賽的日子,鴇母還盼著她能拔得頭籌。


  花魁聯賽是每月一度的京城視覺盛宴,全京城的所有青樓的頭牌才有機會參加,分別展示才藝歌舞,優勝者不僅能獲得“金魁子”名號,更可參與“春宵一度、一錘定音”的競價活動。從曆年的競拍情況來看,收益逐年遞長,水漲船高。


  她轉而聯想到,今晚要出場的對手,實力都不容小覷。百花閣的頭牌夜來香擅長搔首弄姿,而天香樓的頭牌姑娘天心則附庸風雅,這兩個人,一直以來都是她的死敵。


  再說唐善雅抱起盛滿髒衣服的木盆,獨自一人來到後院的井水邊排隊接水,就聽得人群竊竊私語。


  “你瞧瞧,醜八怪來了。”侍女們小聲議論。


  “噓,聽說她曾經還是正兒八經人家的大小姐呢。”又一女說道。


  “我看,大小姐長得也並不怎麽樣嘛。還天天要把臉蛋捂死,密不透風的。你們沒聽她自己說,她生來就相貌奇醜,臉上長了好大一塊紅胎記呢。”


  就在唐善雅挨近井口的瞬間,沉默的人群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侍女們紛紛對她指指點點,也對於這來路不明女子的身份作出各種猜測。


  若依照她以前的個性,一定唇槍舌戰的回敬過去。但自從被毒打又賣身青樓以後,唐善雅竟變得比以前安靜了許多。


  每天,隻是安安分分的做事。夜裏主子們都去接客了,也就偶得閑暇,默默坐在窗前欣賞明月。


  她常常在想,人在做,天在看。


  但不管自己的命運是好是壞,那個人,都永遠對自己表現得風輕雲淡、漠不關心。所謂的”仙緣斬斷”,不過是那人用來擺脫這場尷尬師徒關係一廂情願的借口。


  冰棱般條狀的眼淚掛在了臉上,她小心翼翼的擦拭去,開始吃力的提桶。


  哐當一聲,鐵桶被丟入深不見底的井底。她挽起胳膊撈了兩下,便提出一桶清冽的水。


  她在浣衣間裏找了個位置蹲下,坐在吱吱呀呀搖晃的小板凳上,開始洗衣服。全部衣服都洗好了,她開始清洗最後一條長長的裹腳布。


  這條又臭又長的裹腳布原是鴇母的,紫鳶為討好鴇母,特意搶走了她全部需要浣洗的衣物。反正真正需要耗費體力動手洗衣服的人,又不是她花魁娘子,這等動動嘴皮子的好事,她紫鳶為何不做?


  唐善雅拿起木盆中的棒槌,啪啪啪的往大攤的衣物上捶打。她忽然動了一個神奇的念想,吐了吐粉舌,烏黑的眼睛眨了眨。


  趁著沒人注意,她便端起衣盆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浣衣間的最裏頭。換衣間的構造其實是具狹長的大型的水槽,從最外頭一直延伸到最裏麵,供下人們一起捶打衣物。最裏頭的槽位最高,最外頭的最低,一路下來,是個坡形。


  她取出所有衣物,開始裝模作樣的捶打,和所有人無異。但趁著別人拿自己當談資嘲笑之際,她又一聲不吭地從衣物堆裏取出那條又臭又長的裹腳布。


  “嘩嘩嘩”髒水在蓄水槽裏歡快的流淌,蒙麵女子的眼角完成好看的月牙。因為大家都在聊天說話,竟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舉動。


  衣服洗好了,唐善雅擦擦額角的汗珠,端起木盆開始往外走。沒走幾步路,就聽到浣衣房裏有人嚷嚷:“天呐,什麽味道,衣服好臭!”


  當她抱起衣盆,一截腿剛插進後堂,就猛地撞到一人胸口,挨了劈頭蓋臉的好一頓訓斥。她洗衣服洗了許多,本就有些迷迷糊糊的犯困。再加上剛剛新嫩褪疤的皮膚在皂莢水裏浸泡久了,不免有些瘙癢和痛楚。


  一抬眼終於看清楚來者的臉,卻是鴇母。唐善雅知曉今天觸大黴了,遂慌慌張張低首,囁嚅道:“媽媽……”終究不敢再看那人的臉。


  她縮了縮脖子,剛想為裹腳布的事情道歉,卻發現鴇母今天的心情並不那樣壞。相反的,剛剛的訓斥剛中帶柔,僅僅用了她平時七分的力氣。


  細細的眉眼彎下去,順便偷偷又覷了眼鴇母,她今日打扮得非比尋常,過節日一般的喜氣:柳葉飛刀似的細眉高揚,整個人都顯得精神抖擻。


  天青色齊齊整整綢子緞的衣裝,矮矮的脖襟處開出蝙蝠似的高領,手上戴了四、五枚寶石的大戒指。那翡翠的荷葉下裙擺,把一身贅肉圍得鐵箍桶似的,倒也有了幾分半老徐娘之態。


  “慌慌張張的做什麽,又沒有偷漢子。再說了,你這樣的資質,若能在我青樓偷到漢子,媽媽還真要高興了。”鴇母拍著胸脯,冷笑道。


  她正思量晚上紫鳶的那一出節目要如何安排,眼神流露出擔憂。紫鳶是她費了五年功夫,才精心栽培出的一塊紅牌子。但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這個世界總有人年輕著,但沒有誰能永遠年輕。即便優秀如紫鳶,也隨年華的消失成了強弩之末。


  隨意性地看了眼跟前的醜女一眼,劈裏啪啦說完這許多話,便扭著腰肢欲走。她臨走之前,忽然不客氣地囑咐唐善雅道:“可別說媽媽我沒提醒你,今晚離舞台躲遠點,別煞了台下客官的眼。”


  “嗯。”麵紗下的女子輕輕點頭,應了一聲,似風清吟。


  熱熱鬧鬧忙了一通,到了新月掛上樓頭,她才終於得空閑了下來。她本還在想,聯賽表演名單中,居然有宋先生和天心姑娘的琴簫合奏,要不要偷偷溜去瞄一眼。老鴇的話語就毫不留情地給自己潑了盆冷水。


  低頭,輕輕按一按罩麵的粉紗,心思觸動。她不由想起一句詩:“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還是,算了吧……


  銷毀的不僅僅是容顏,更是一顆天真到自以為是的玲瓏心!自以為活得風生水起,卻依然落得個塵垢滿麵的下場。她無顏再去麵對那些相信她、期待她的人。


  密長的睫毛,扇子似的撲棱了兩下。她抱住雙臂,剛想回到簡陋的寢房,就聽得一道尖銳聲音直奔她而來:“哎呀,你怎麽還呆在這裏,快去看演出啦!”


  “呀!”唐善雅驚呼了一聲,那人卻沒太往心裏去,一把拉住她纖纖手臂,便帶著她往外跑,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熙熙攘攘的人群,參天遮蔽的幕簾,閃耀著群星璀璨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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