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老房子的挖煤人 新
生活是需要延續的,生命也是需要延續的,一代又一代人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然後離開。在曆史長河裏不斷翻滾,折騰,激不起一點浪花,最後帶著滿身傷痕,苟延殘喘。
曆史總在變革中前行,每平靜一段時間,都會有一次動蕩。每一次的動蕩,都會有無數的凡人成為曆史變革的犧牲品,曆史記不住他們,甚至不知道有那麽些人在動蕩裏經曆了什麽。
老房子的趙家老爺死後,留下兩個兒子,言慧表叔公和言學表叔公。我們兩家屬於世代姻親,根源糾葛。言學表叔公是個聾啞人,一生未娶,言慧表叔公養了他一輩子。言慧表叔公娶了我家屋後瑒叔的親姑母,言慧表叔公的親姑母又是嫁給我家隔壁幺老祖的,幺老祖跟我家老祖是共同的公了,算是同根。所以言慧表叔公跟我們家特別親切,不管大事小事,隻要遇到了,都會站出來,共同麵對的。
言慧表叔公矮矮小小的,但是天性樂觀,他記得很多民謠,和以前的口口相傳的故事。農忙季節過了,閑下來的時候,他喜歡跟一幫人坐在一起,唱他會的歌謠,誘得一幫人潸潸落淚,或是講幾個故事,逗得一幫人哈哈大笑。
馬鬃嶺還沒有封禁小煤窯的時候,每年他都會來找我爹,跟我爹一起選址挖煤,他從來不去找別的人。我爹懂得一些地理常識,每年都能勘測到哪裏有煤礦,也能規劃出最好的礦洞,用最短的時間挖出煤來。所以言慧表叔公屬於我爹的忠實支持者,每年農忙季節一過,玉米全部收倉了,就來我家找我爹商量這一年的煤礦選址選人。我爹都不需要自己去找人的,都是別人主動來找他,因為我爹性格穩當,挖出來的煤不管是分給各家,還是超額了賣出一部分,都能分配得公平公正,村裏人都信服我爹。
後來小煤窯封禁了,生活也更加艱難,我們兄弟倆都上了高中,隻是靠在家裏做農活再也扶持不走基本的生活了。我爹我母親商議過後,把我公托付給二伯父照顧,雙雙出門打工去。我爹出門前把靠近老房子趙家最近的幾畝沙土送給言慧表叔公,說好了隻是給他種著,日後我爹回來了就收回來,也不需要他出租金。言慧表叔公也收下了,隻是每年大年三十過完年的第一件事,就是過來看望我公,然後給我公一百塊錢,說是給他老人家自己買吃的用的。
那時候每年過年我都會回到馬鬃嶺的家裏,在家陪陪我公,過完年開學了,才到學校上學的。言慧表叔公會拉著我陪他們打長牌,喝點酒,聊聊家常理短,一直到初一早晨,該出門上墳燒香了他才回家。言慧表叔公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他講什麽故事都能讓你聽得入迷,他習慣於讓所處的氣氛輕鬆愉快,每個人都能樂嗬嗬的,快樂著。
言學表叔公的聾啞伴隨了他一生,他隻會簡單的手勢,而他的手勢隻有言慧表叔公能看懂,所以言學表叔公跟別的任何人都是沒有辦法交流的,看到別人了隻會笑著點頭。或者哪家有什麽紅白喜事的時候,他也會去幫忙,通常都隻是做一些挑水,劈柴的活。言學表叔公是孤獨的,那種與生俱來的孤獨,沒辦法與任何人交流,哪怕唯一能懂得他的手勢的弟弟,也沒辦法讀懂他內心的孤獨。
我爹出門的第二年,言學表叔公去世了,他是生病走的,病來得很突然,早上發病,中午就走了,都沒來得及送去醫院。那時候我們還在學校,我爹我母親都遠在滬市,全家人就我公在二伯父家裏,也趕不回去送他一程。那年過年的時候,我爹特地回來了,到家剛放下行李,就去了言慧表叔公家,直到深夜才回來。
我讀書畢業之後很多年在外漂泊,幾年之後才回到馬鬃嶺,再次見到言慧表叔公的時候,他已經滿頭花白的頭發了,聲音也嘶啞了。他幾年裏一直在幫著我堂哥家種烤煙,中午的時候因為天氣太熱,會休息幾個小時的,言慧表叔公就開始唱民謠,有時候婉轉而憂傷,有時候歡快而激昂。
跟他一起幹活的人都聽愉快的,都喜歡聽言慧表叔公唱民謠,也喜歡聽他講故事,他可以講很多不重樣的故事。他講的都是以前的老故事,但每個故事都飽含了生活的哲理,哪怕農村目不識丁的人,都能從樸實的語言裏感受到,這樣的故事是曆史智慧的結晶。我曾經想過去整理下來,編輯成一本書,言慧表叔公說還是不要搞了,哪怕一個東西必須要消失,都有它消失的必然。
前幾年回到馬鬃嶺的時候,言慧表叔公病了,肝和肺都生了毛病,去了縣城醫院動過手術以後,醫生建議他不要喝酒,不要吃辣椒,也不要抽煙了。
“老子活了一輩子,就這三個愛好,媽的一生病,全都叫我戒了。唉喲,活起沒得意思嘍。”言慧表叔公見到我就抱怨。
“其實還是少抽點的好了嘛,對身體好嘛。”我我同情的看著他,實在不知道怎麽安慰他了。
“人一輩子總要有個念頭了嘛,不吃煙不吃酒,吃飯還不準吃海椒,活起還有啥子念頭嘛。”言慧表叔公鬱鬱的擺擺手。
“一下子叫戒掉是有點難。”。
“難啥子難,去一趟醫院回來戒不脫都戒了。媽的抽個煙吃個酒,把老子的肝和肺都割了一半了,這回真成了沒肝沒肺嘍。還吃海椒,恐怕腸子都要遭割了。”
生活總是逼著人做選擇,哪怕再不喜歡,依舊必須得跟著生活的節奏,一步一路前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