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蔡家坡崖頂的那棵鬆 2
在這之後,二舅公徹底沉寂了,每日喝得微醺,滿世界轉悠,到了人家家裏就坐下來歇歇,家裏有酒的就倒來喝一口,又搖搖晃晃的離開。我們還很小的時候,二舅公來我家的次數是最多的,因為我家有酒喝給他,因為我家沒人會罵他酒瘋子,因為我公會陪陪他說說話。
二舅公最小的兒子我叫他康表叔,十六歲就出門去了省城,本來是送去讀書的,但康表叔調皮,讀了一段時間的書就輟學了,在社會上漂蕩。二舅公身邊的女兒全都嫁了人,小兒子最後也是離開了身邊,所以家裏就剩下了二舅公和二舅婆相依為命了。但是二舅婆的霸道讓二舅公不愛在家了呆著,每天回來都會被二舅婆罵得狗血淋頭,有時候喝醉了回到家裏,還會被二舅婆毒打一陣,二舅公也不會反抗,隻會默默的受著。
“我是死了的人,你打我罵我能舒心些你就打,就罵。我活起心酸,活起累得很,但是我又死逑不到,你打死我嘛。”二舅公醉眼乜斜。
這是最能刺痛二舅婆的話,每次一說這話,二舅婆都不打了,也不罵了,抱頭痛哭。兩人都漸漸老了,沒有了年輕時的熱情,隻有家徒四壁的淒涼。二舅婆管不了二舅公,久而久之隻好聽之任之了,隻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咒罵幾句。
再過幾年,康表叔再在省城正經上起班來,也娶了一個省城的媳婦,自己在老丈人家旁邊建了一棟房子。每年過年的時候,帶了媳婦和兒子回馬鬃嶺看看兩位老人,過完年又回去上班。二舅公看到自己的孫子,心裏踏實了,臉上笑容多了。是啊,終於後繼有人了,生命總歸是一路向前的,不至於所有的後路全都斷了。是啊,自己不至於徹底無顏到地下麵見祖宗的,蒼天終究是給了自己生的希望的。
二舅公的心裏的結總算解開了許多,依舊喝酒,依舊滿世界轉悠。不過現在的二舅公變化很大,開心的時間多了,搖搖晃晃的走在路上的時候,嘴裏哼著年輕時候在酒樓學來的豔詞,見到人的時候笑著打個招呼,扯著說幾句話。有時候高興了,還會背個背篼下地看看二舅婆在做些什麽活,也幫上一把,累了就扯開嗓子唱一曲。
二舅公的兄弟姐妹中,他活得最久,幾個兄弟都死得早,最長壽三舅公的也都才活到五十幾。所以二舅公的淒涼和孤獨生在了骨子裏,他常常念叨著一句話:
“酒醉聰明人,飯脹憨龍包。老子喝酒的,是聰明人哦,老子一口飯都不吃,他媽的就是餓不死。”
過了幾年,康表叔在省城條件好些了,就回家把二舅公和二舅婆也都接到省城,漸漸的自己去承包工程,賺了錢了,又給二舅公二舅婆另外建了一棟房子。在省城的時候,二舅公依舊每天喝酒,隻是對環境不熟悉了,整日裏在家了呆著。有時間了就去看看孫子,沒錢了就在家附近的店裏賒酒喝,康表叔回家了再去給老板算酒錢。
二舅婆是個閑不住的人,每天都去郊區的山裏轉悠,有時候去山裏弄了野菜回來,洗幹淨了挑到街上賣了,存點私房錢自己花,倒也免了在家看著二舅公醉醺醺的樣子生氣。二舅公也樂得自在,但是年紀漸漸大了,遠在異鄉,孤獨得久了就開始想念馬鬃嶺的家,想念馬鬃嶺的人。每次康表叔回來的時候,二舅公都會嘮叨半天,希望什麽時候帶他回家看看。
他也時常跟康表叔說自己死後想要埋在馬鬃嶺,老人們對落葉歸根這個詞都有根深蒂固的執念,不管走多遠,心底最深處藏著的,都是生養了自己的土地。康表叔太忙了,每次都說等忙完了抽出時間來了就回去,二舅公也無奈,隻好一直鬱鬱著,一等就是三年。
過年的時候,康表叔終於交代好了工作,特地買了一輛車,自己開了車帶著全家人回了馬鬃嶺的家。昔日光鮮亮麗的牆倒了,昔日雕梁畫棟的簷斷了,昔日遮風擋雨的瓦破了,看著破敗了的家,看著長了草的灶台,二舅公二舅婆都放聲痛哭一場。才起來把屋子裏長的草拔了,好像隻有這樣,心裏才能踏實下來。
一家人慢慢的爬上了蔡家坡的崖頂,看著我外曾祖的墳堆,因為當初埋得潦草,墳堆也隻是個碎石堆而已。
“給你公修座墳。”二舅公轉過頭看著康表叔,雙眼通紅,眼淚在眼眶打著轉,語氣堅定,不容許康表叔拒絕的。
“要不要把墳遷下去?就遷到祖墳裏。”康表叔知道父親心底的結是什麽,所以沒有反駁。
“不用遷,這裏坐得高看得遠,整個馬鬃嶺都在眼皮底下,我死了也把我埋在這塔。”
在給外曾祖修墳的那段時間裏,二舅公每天都喝得微醺,樂嗬嗬的滿山轉,挨家進屋看看,挨個樂嗬嗬的招呼。在我家待得最久,我婆早已去世了,在我家的時候就拉著我公,不停的說話。說小時候的花天酒地,說當保長的風光,說被抄家的沮喪,說他爹死後的憂傷,說貴陽的見聞,說給他爹修墳立碑的心結。
時間匆匆,給外曾祖修好了墳,康表叔就急著要走,已經拖延了許久了,又不放心老人在老家,隻好等著。現在諸事已畢,他急著回去上班,所以就找到了二舅公說回省城的事。
“我不回去好不好?我就在馬鬃嶺,你跟你媽回去。我死了就埋在馬鬃嶺。”二舅公哀求,眼裏含著淚,他是真舍不下這個故土。
康表叔很是堅決,必須帶著二舅公回去,留一個近八十的老人在老家,他實在放不下心。二舅公無奈,隻得聽從,來了我家跟我公告別了。
”老哥哥啊老哥哥,這一走,恐怕都是見不到了,你都八十幾了,不曉得你走前頭還是我走前頭。“
”恐怕是我走前頭的多,你得回來就回來送我一程,不得回來就不要回來了,曉得了就行。都這麽大年紀了,活夠了的了。“
”老哥哥,我走了,你保重好身體。“。
二舅公含著淚硬下心腸上了車,最後一次告別了故土,老人的心裏也知道,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二舅公終究走在了我公的前頭,給外曾祖修好墳之後第三年,二舅公還差一個月就八十大壽了,夜裏喝了半斤酒,躺在了床上,沉沉睡去,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天亮了,二舅婆起來做好早餐叫他起床的時候,沒有回應,過去推了推,早就已經僵硬了。
二舅公也沒有如願回到馬鬃嶺下葬,康表叔在省城的家附近買了一塊墓地,把二舅公葬在了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