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幼樹成林 新
馬鬃嶺的夏天不會太熱,嶺上隨時都有習習涼風吹拂過來。所以我時常會在夏天回來看看,然後在老家老屋呆上一段時間。我喜歡獨自待在家裏,我爹我母親都已經出門多年,很少回來,所以我每次回來都是隻有我公在家。我會靜靜的讓自己沉澱下來,想很多,回想這一路旅程的得失,想自己的未來,想下一步該如何去走,想怎樣讓自己走出困境。但更多的是,在馬鬃嶺的風裏,雨裏,山裏,林子裏,放鬆自己。
偶爾我也會去串串門,去跟鄰裏聊聊天,聽他們訴說他們的故事,也都隻是聽聽而已。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歸要經曆許多事的,在經曆很多事情以後,隨著年齡的增長,會漸漸的沉澱,之後歸於平靜。
樓叔姓李,是應叔死後,應嬸改嫁的上門老漢。應叔跟大婆相繼去世,應叔的妹妹也都嫁了人,應嬸一個人帶著小堂弟生活。苦苦支撐了幾年,農村的生活太淒苦,於是周圍的人都提議讓她改嫁。應嬸本是不願意改嫁的,她帶著自己的兒子生活,一旦改嫁了,一切都是未知的,她有自己的考量,她擔心改嫁以後自己的兒子怎麽生活。
後來有人說找一個上門老漢,人踏實的,可以招了上門,幫著撫養孩子,主要的是能幫著分擔自己沉重的負擔。應嬸答應了,於是多方尋探,最後相中了樓叔。樓叔是個木訥老實的男人,因為臉上有很大一塊胎記,很是難看,所以一直沒有說上媳婦。媒人給他說了應嬸的遭遇,所有的顧慮,還有必須男方上門的要求,樓叔終究還是答應下來了。
樓叔五短身材,一臉莊稼人特有的黝黑,才三十多歲的男人,沉靜得像個老頭,沉悶的農村生活使他更沉悶。
樓叔來馬鬃嶺的時候,是剛快要過年的時候,那時候我媽還沒有出遠門,我爹也回家過年了,我們兄弟倆也正放寒假在家。一家人吃完飯,鄰居書叔過來串門,正圍著火爐閑聊的時候,樓叔進來了。打過招呼坐下,就靜靜的聽我爹和書叔閑談,也不插嘴,偶爾問他什麽,他才會說幾句。
周圍的人聽說了,都來看樓叔,不一會兒,我家裏都被擠滿了,嘰嘰喳喳的議論著。
農村的人都喜歡湊熱鬧,一點小事能津津有味的議論半個月,這是農村枯燥生活的一部分。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蒙蒙亮,樓叔就起來挑水了,挑完了水,又幫著應嬸煮豬草,煮早餐。吃完了早餐,樓叔就背了一個背篼,叫應嬸帶著下地了,說是去認認自家的土地,勤勞的人總是覺得土地更親切。
這以後的日子裏,樓叔每天起得很早,起床就挑水,生火煮豬草,然後下地。晚上會過來串串門,坐一坐,他串門也不走遠了,就在我家或是隔壁書叔家。
因為年底了,農村也沒什麽農活可忙,所以樓叔也沒什麽事情,偶爾晚上的時候也會約了我爹,書叔,叫上我一起玩玩撲克。他打牌也打錢,說不打錢沒意思,但都隻打很小,無論輸贏,錢都不多,純當娛樂。
樓叔安定下來了,漸漸的熟悉了,也會跟我們開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第二年,樓叔跟應嬸添了一個兒子,生活負擔漸漸重了,於是開始出門找活幹。開始的時候就近找一些活計,但近處的活幹不長久,就跟了幾個老鄉,去了省城建築工地上。應嬸獨自在家帶著兩個孩子上學,種一些糧食,生活也就漸漸的往前一步步走下去。
應嬸是個嬌小溫婉的女人,也是個文靜典雅的女人,在守寡的幾年裏沒有任何的風言風語,這在農村是很難得的。農村的女人嘴碎,愛談論是非,風吹草動都能編排一篇誌異故事津津樂道幾個月。而且在農村生活,能讓所有人都喜歡,是不可能的事情,能讓所有人都不說自己閑言碎語,更是難上加難。所以我們都敬佩應嬸,敬佩她的溫婉,敬佩她的典雅。
樓叔每年過年都會回來,在家待上一兩個月,閑得無事就找我們打打牌,吹吹閑牛。樓叔一如既往的話不多,偶爾會說一些話題,也都點到為止,隻是靜靜的打牌。
應叔的兒子考上了高中,樓叔的兒子也開始上小學了,樓叔的負擔更重,在工地上更加賣力,為了這個家努力著,奮鬥著。從來不抱怨一句,沒錢了就借一些,再努力掙錢來還上,一步步支撐著。應叔的兒子上了大學,樓叔由衷的開心了很久,過來串門的時候都是樂嗬嗬的,自己的努力一切都是值得的。
樓叔的頭發白了很多,黝黑的臉上的褶子疊在一起,咧著滿嘴黑牙嘿嘿笑。工地上的日曬雨淋,歲月的冷酷無情,都讓樓叔蒼老了許多,但終究是熬了過來。把一棵幼小的樹苗澆灌成參天大樹,需要付出無盡的心血與耐心,但當眼看幼樹成林的那一刻,澆水撫育的人是滿足的。他是這棵幼樹成長的參與者,也是這棵幼樹的引導者,有什麽能夠比看著自己的成果更讓人具有成就感呢。。
如今應叔的兒子大學畢業了,有了自己獨立的思想,也有自己獨立的社會能力了,樓叔的喜悅正來自於此。以後的日子不需要再這麽辛苦,也不需要再如此壓抑了,應叔的兒子是他最沉重的負擔,如今終於能卸下這重擔,樓叔的責任已經盡到極致了。樓叔走路的步子也格外輕盈,抽煙也能大口大口吧嗒煙鬥了。
馬鬃嶺是一個小的社會,而社會是繁複的,在社會裏的生活永遠是一麵鏡子,你怎麽待它,它就怎麽回饋給你。生活正是如此,待之以美,回之以美,待之以善,回之以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