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安伯的悲哀
四季的變換是一首恒古不變的詩,詩裏全都是春花秋月,花開葉落,冬雪夏荷。每個人都是點綴在詩的字裏行間的音符,譜出一曲曲肝腸柔情的樂章,在生命與死亡麵前高歌。
世事變遷,時間如水,世人都以天地為舞台,用生命舞出絢麗的舞姿,生命不止,舞姿不歇。我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曲終人散場,也不知道這場舞會的終點是什麽樣子,我們都隻管自己跳自己的舞蹈,沒有彩排,沒有編舞,一切都是即興。累了自己歇著,直到生命盡頭自己自動離場。
安伯是文才公的兒子,文才公比我公小好幾歲,卻比我公早死十幾年。文才公也生了四個兒子,安伯是老大,長得矮矮小小,尖嘴猴腮,為人奸詐狡黠,斤斤計較,時常因為一些小事情跟鄰裏鬧得不愉快。
安伯年輕的時候,因為眼饞別人家烤煙比自己家好,半夜裏去嶺腰山腳下人家的土裏偷人家的烤煙背回來,卻被人發現了,一幫人圍著打了個半死。兒女親家都沒有給他麵子,沒有勸架,後來山腳下的人怕出人命才收了手。抬回來以後在家養了兩個月才下得床來,從此落下一下苦力就氣喘咳嗽的毛病,基本上成了廢人。
村裏人都在一個水井裏挑水喝,但是去水井的路太窄太滑,於是為了挑水方便,也為了行人上下方便,幾家人連起來商量了幾天,決定背石頭來把那一段路壘一遍。這段路基本上都在安伯家的田坎上,要修路就得占用他家田坎的一部分,在商議的時候,安伯沒有說話,也沒有答應也沒說不答應。等到幾家人都出工出力把石頭背來,堆放在路上了,就差最後的壘路基了,安伯跳出來了,不讓壘,拿了一把鋤頭在手裏,誰動手壘路就拿鋤頭往自己頭上砸。
於是村裏人滿懷希望而費時費力的路破產了,背過來的石頭全壘在路上,也沒有人背走,原來的路都被堵上了,而且這一堵就是十幾年,村裏人挑水要繞更遠的路了。安伯若無其事心安理得,他自己家挑水也繞路,但不論誰去找他談路的事他立即就翻臉。
安伯母是個溫婉的女人,跟鄰裏處得挺好,也是個典型的逆來順受的農村婦女,家裏一切男人說了算,沒有屬於自己的思想和自由空間。安伯母也是個心慈的女人,早些年間我婆去世的時候,她把家裏的雞蛋和菜都送了過來,瞞著安伯偷偷送來的,因為安伯知道以後是會罵她的。
安伯母跟我母親很要好,園子土裏種了什麽菜,叫我母親去她的地裏弄菜苗來栽,或是地裏什麽菜吃不完,也叫我母親去地裏砍。安伯跟哪家鬧了矛盾了,安伯母會抽時間偷偷去那家坐坐,說說好話,人家的氣也就散了,沒有人能跟安伯母生得起氣來。
都說安伯這樣的人娶了安伯母這樣的女人,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又都說安伯母前生欠了安伯的債,今生隻是來償還。所以安伯母的溫婉和安伯的小家子氣倒成了絕配,兩個人也一輩子和和睦睦度著光陰。
文才公死了以後,安伯接過了文才公陪我公打牌的重任,常常傍晚的時候等我公割完牛草背回來了,在門口擺上桌子打幾把長牌。文才公在的時候跟我公打牌會做假,但兩人都心知肚明,知道對方的招數的,我公應付得得心應手。安伯跟我公打牌也作假,但他的作假太較真,他會在牌桌上神不知鬼不覺的搞幾個小動作,讓我公吃點虧。而且他跟我公打牌的時候必須打錢的,每次都是他贏的多,每次都樂嗬嗬的大搖大擺的走了,留下我公一個人鬱悶。
安伯會偷東西,我公經常丟煙杆,遍尋不見,隔段時間安伯來打牌的時候,摸出煙杆來抽煙,那煙鬥熟悉得很,隻不過換了中間的竹筒,分明就是我公丟的。有時候我公收了自己栽的土煙,辛辛苦苦曬得已經可以收庫了,上山割把草回來就不見了,隔幾天安伯來打牌的時候,兜裏摸出來的都是好煙,說前天趕場買了幾斤煙回來,香得很,味道挺正。但看他拿出來的煙,那成色,那品相,那不幹不濕的卷,分明就是我公辛苦勤勞種下曬幹的前幾天丟了的煙。
從那之後我公再不跟安伯打牌了,我公說打牌耍奸是本事,但小偷小摸是人不行。直到我公死去,一提到安伯,我公都會搖頭歎氣,說這個人不行。
安伯老了,氣喘更厲害,日夜在家裏咳嗽得死去活來,也走不動路了,隻能拄著拐杖在門口走幾步,也都累得喘不上氣。七十來歲的安伯,看起來比九十多歲的我公更蒼老,更像個老人。安伯母一直悉心照料著,端茶倒水,洗衣做飯,陪著他東家長西家短的說話。
安伯母是因為肝癌死的,死得很突然,從發現不舒服到死去也就十幾天時間。安伯母走得很安詳,彌留之際,安伯母雙眼空洞,盯著空氣,仿佛那裏有人站著,安伯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我的債終於還清了嗎?還清了。”
說完就閉上眼睛睡過去了,再也沒有醒來。
安伯母死了以後,為了方便照料安伯,被他的兒子接到縣城剛買的新房子,安伯一直嚷嚷著不習慣,想要回到馬鬃嶺去。因為在縣城裏,安伯的兒子媳婦都有自己的事情忙碌,孫子孫女都上學去了,白天都獨自關在屋子裏,也沒有人來老看他陪他打牌了。
前幾天我去看望安伯的時候,他獨自癱在沙發上,大夏天還穿著厚厚的衣服,一股汗騷氣夾雜著尿騷氣撲鼻而來。地板上滿是他咳嗽吐出來的濃痰,一團又一團。
我隨意的跟他閑聊了幾句,就起身準備離開了。
“蠻子,有時間多來這裏坐坐嘛。”安伯眼巴巴的看著我。
“要得,現在都住得近了,可以經常過來。”
“我想回馬鬃嶺去啊,想回去看看屋裏頭,想看看山那邊,還有屋頭的人些都怎麽樣了。”安伯長長的歎息一聲。
“你好好的將息自己,等你身體好了就能回去看看了,我走了大伯。”我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