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啞巴 2
這個世界人去人來太匆忙,沒有人能停留太久,急匆匆的來這世上走一遭,又急匆匆的離去,然後給親近的人留下許多傷悲。生命的來與去,在這個世界留不下一絲痕跡,終究歸於原點。舊的生命逝去,新的生命誕生,生生不息。
從呱呱墜地到離開這個世界,除了幼年時期,快樂無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青年以後漸漸多了許多思想,於是開始憂愁,年齡越大,積累的憂愁越多。真正高齡的人或許會釋然,但真正釋然的人卻不多見。
我們一生都在焦慮,都在不安,都在對未來祈盼,都在為過去緬懷。
啞巴三叔是最簡單的那種人,他隻會為自己的生活焦慮,不去在意別的人,也不去理會別的人是否在意。餓了就找吃的,冷了就添衣保暖,高興了就出門去,到嶺上串串門,幫人幹點活,也順便找一碗飯吃,不高興了就背著背篼上坡給豬弄點豬草。
啞巴三叔沒有太多思想,沒有太多欲求,有的隻是生存本能,所以他大多數時候都是快樂的。他的生活單調,養幾頭豬,種幾畝地,閑暇了到處溜達溜達,趕場天了去街上看看熱鬧,逗逗人家小媳婦。
父母離世以後艱難一些,沒有人幫著煮飯了,回到家自己煮飯,也沒有人看著家裏了,出去溜達的時候得想著家裏的牲畜。所以啞巴三叔的日子開始難過起來了,得跟著大哥把支離破碎的家操持起來。
啞巴三叔的二哥和四弟總是為了一些小事爭爭吵吵,說得過火了就開始動手。一次打出了真火,老四撈起一把斧頭就向著老二額頭上砸了過去,哢嚓一聲,老二的額頭就凹了下去。幸虧砸的是斧背,隻砸碎了老二的額骨,也沒有去治療,自己在家躺了一個月,隻是後來,老二的額頭上多了一個凹坑。
再後來大哥找了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去了鄰鎮做了上門女婿,家裏隻剩下了啞巴三叔一個人,麵對冷冷清清的家。我切身體會過這種淒涼,所以我懂得這種孤獨的感受。
那一段時間我在外麵流浪得累了,回到馬鬃嶺的家裏陪著我公,度過了枯燥而頹廢的兩年。啞巴三叔時常來我家,渴了舀碗水喝,餓了自己找東西吃。然後坐到我旁邊“咦吧啊吧”開始訴說他的苦惱,他一本正經的“咦吧啊吧”,我一本正經的假裝聽得懂。
也許隻有這樣,才能讓他心裏多少有一些安慰吧,因為正常人沒有人會靜靜坐著聽他“咦吧啊吧”。他的傾訴聲情並茂,他的“咦吧啊吧”抑揚頓挫,有時候甚至一臉悲慟或者一臉肅然,我會拍拍他的肩頭——我唯一能做的。
有時候心情好,他不訴說傷心的事,說他養的豬。連說帶比劃,眉飛色舞,興奮異常,他知道豬肉多少錢一斤了,也知道生豬多少錢一斤了,都向我比劃出來,一臉得意。
他養豬從來都不買飼料,全都是自己上山割來豬草,煮熟了,摻上自家打的包穀麵喂給豬吃。所以沒到快過年的時候他的豬都會被早早預定了,他隻留下一條自己殺了過年,其他的全都賣掉。賣豬的錢交給大哥存著,他依舊不知道怎麽去花錢,但他知道錢的作用很大,大哥能用錢買很多有用的東西。
啞巴三叔本性是質樸的,常人所缺乏的質樸,正是這樣的質樸支撐著他的快樂。是的,他是快樂的,他的快樂很簡單,知足常樂,他知足。
有時候他會心血來潮,拿過我的筆和紙,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寫自己的名字,應該是他的大哥去鄰鎮之前耐心教過他。寫完了遞到我麵前讓我看,“咦吧啊吧”興奮的嚷嚷,我豎起大拇指,他得意得像個孩子。
每次啞巴三叔傾訴完了,都咧著嘴笑著“咦吧啊吧”,然後起身找自己的割草刀,出門上坡去。
有時候他高興了,會蹲在我麵前拍拍肩頭。我知道他是想背我出門去上山看看,我都笑著搖搖頭,拍拍他的肩膀,他才笑著站起來,出門,上坡。
啞巴三叔的頭發花白了,背也駝了,走路也開始顫顫巍巍的了。依舊逢人就笑嘻嘻的“咦吧啊吧”,依舊挑逗人家小媳婦,有機會就往小媳婦大腿上摸一把,依舊看到小孩子就上前,一臉壞笑一臉猥瑣,左手捏一個圈,右手指頭放進去戳。
小媳婦被調戲了依舊隻是笑著臭罵他一頓,或者追著攆他幾步,並不記仇。小孩子看到他會圍過去,跟他嬉戲,他高興的時候就逗小孩玩,不高興了就大聲“咦吧啊吧”嚷嚷把小孩子趕開。
最近一次回家的時候,我問起鄰居大嬸,啞巴三叔近況如何。
“啞巴啊?都老求嘍。在屋頭喂了一大群豬,也不愛上嶺來嘍。他們下麵路不通,沒有車子下去,喂了豬也難賣。現在在屋頭的人少了,他們下麵的路很少有人踩,都被草埋了,一般人不敢走嘍,怕長蟲。”
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家方向的山坳,我很想再去看看他,卻走不下去了。或許也不會有人跟一個啞巴說起,我曾回來,問起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