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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幹涸的魚塘

  馬鬃嶺有一個習俗,生下了孩子怕養不大,會拜一個幹保爺,保著孩子一生順遂,從出生開始到幹保爺去世,每年逢年過節都必須去拜年或是請安問候。


  宇伯是我公的幹兒子,他家有一口魚塘,圓圓的十多畝,三米多深,據說以前能撈出一個大人那麽長的魚,隻是在我記事的時候已經看不到魚塘了,而是幹涸掉了的水田。


  宇伯結婚以後,生下一雙兒女,然後就去當兵了,參加了越戰,回國後又去了西北鎮壓騷亂。複員以後宇伯選擇留在省城,部隊給他分配了發電廠的工作。在省城裏上班的時候認識了現在的宇伯母,情投意合之下訂了終身,於是回鄉跟前妻離了婚回省城娶了宇伯母,從此定居省城。


  宇伯的前妻在離婚以後沒有回到娘家,而是帶著兒女依舊住在宇伯在馬鬃嶺的家裏。在那時候的農村,被休掉的女人是一種羞恥,她幾次想要結束自己的悲哀,都被阻止下來。


  二伯康伯氣憤憐憫之下,娶了自己的親大嫂,宇伯的棄妻成了我康伯母,而且是大張旗鼓明媒正娶。婚後兩人生下一男一女,兩人艱辛撫養四個孩子,索性兩人都是勤勞的人,一家人倒也生活得其樂融融。


  幾年後宇伯條件好一些了,單位上又分了房,於是回了老家,拜會了我公以後,把自己的一雙兒女接到省城生活。康伯母痛苦得死去活來,從此康伯一家人跟宇伯兄弟成仇,老死不相往來。


  我公七十大壽前夕,宇伯回來了,獨自一人,先去祖墳上了香,然後帶著禮物來給我公祝壽。一身西裝外罩著一件深灰絨毛大衣,見過了我公,轉過身來大把大把的糖果遞給我們。七八歲的我第一次見到一個人居然能夠如此慈和,那笑容能融化一個孩子,那之後很多年都會偶爾問我公:

  “那個穿長衣服的大伯回來麽?”


  宇伯在家裏跟我公和我爹談了很久才又離去,似乎也沒有回去自己的老屋。


  到我公八十大壽前夕,已經上高中的我,早已不再問長衣服的大伯的時候,宇伯又回來了。


  依舊是一個人,一身西裝罩著一件深灰絨毛大衣,依舊是去了祖墳上香,然後大包小包拎著來到我家,跟我公拜壽。


  “蠻子都這麽大了啊,時間過得快啊。”宇伯看著我,笑容依舊能融化一個孩子,可我已經不再是孩子,給我的糖果我靦腆地放在了火爐上。


  “吃吧,蠻子,吃,伯伯從省城帶回來的,比你們鄉下的糖好吃。”


  “大伯,我不愛吃糖。”宇伯的話讓我有種莫名的不舒服。


  “你小時候喜歡吃糖的嘛,所以我特誌給你買了糖果嘛。”


  “那時候小嘛,嘿嘿。”我笑了笑,找個空溜了。


  宇伯依舊跟我公和我爹聊了很久,依舊沒有歇下,好像這嶺上沒有什麽能留住他的腳步。


  我公九十大壽的時候,宇伯又回來了,這次是他帶去省城的兒子開了車,到了我家屋後空地停下,一身絨衣,滿頭白發。大包小包拎進屋來,然後叫他兒子出門去祖墳上香,自己進了火爐屋跟我公拜了壽,坐下來一直沉默著坐著。


  “大伯,抽支煙,我們鄉下人抽的煙不好,你老人家不要嫌棄。”我遞過煙去。


  “收起嘛,抽我的,抽我的,我抽的這煙在省城都拿不出手的啊。”宇伯把煙推了回來,兜裏摸出自己的煙,先是遞給我公一支:

  “爹,你吃一支這個煙嘛,比土煙好吃點,還不嗆人。”


  點上煙又開始沉默,我爹有一搭沒一搭問些閑話家常。


  “姑娘都還好哈?”


  “還將就嘛,嫁去了昆明,在那邊安家,生活馬馬虎虎了嘛,勉強能過日子,前年才在昆明買了一套房子,去年買了車子,經常都過來看我們了嘛。”


  “兒子都還可以哈?”


  “可以了嘛,買了個車子給他開著,又給他買了幾輛車包出去跑出租,生活還將就過,就是焦找不到媳婦了嘛,都三十大幾了,哎喲,頭發都焦白了。”


  “嫂子身體都還好了嘛?”


  “她嘛,天天在屋頭空閑起,不愛動了就看一下小店,愛動了就出去打麻將,一大幫老頭老太太湊一堆,玩得夠夠的。”


  “大哥都還可以了嘛?身體那些如何?”


  宇伯沉默了,深深的吸了幾口煙,燃盡了,滅掉,又點燃一支:

  “我想回老家來嘛。”宇伯長長吐了一口氣。


  “以前人說落葉歸根,都笑話人家,到老了,閑下來了,懂了。拚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到最後都是空的,還是隻有老家,才是各人的根,在這個地方生,在這個地方長,咋可能說丟就丟了嘛。哎喲,以前不懂啊,到都退休了才想明白了。”宇伯眉宇裏滿滿當當的都是惆悵。


  宇伯的兒子上香回來了,拿出省城帶來的香煙散了一圈,看了看我家的椅子,又拿出一包紙巾,鋪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哎喲,公啊,不怕你笑話,我爹退休了一直鬧回來,說想回來看看你老人家,我又一直不得空陪他回來,他自己來嘛又不放心,這才好不容易抽出點時間回來走一圈。我爹七十幾了,年紀大了念舊,總是跟我說要回來老家做房子,你說省城好好的那麽大一棟房子還裝不下他啊,惱火啊。”


  我公不說話了,我爹沉默了。


  “公,幺爹,我們就要起身走了,今天可能要去縣城歇一晚,明天上省城。”


  我母親進來說:“飯都煮好了嘛,幾十年沒在屋頭吃過飯了嘛,再炒幾個菜就得吃了嘛,沒回回來都是進屋坐會就走,不論怎樣都吃頓飯了嘛。”


  “不了,天就要黑了,這山卡拉黑黢黢的山路不好走,我們去縣城飯店吃,我回來之前已經訂好了,到了就可以吃飯,你不用管我們。”


  “飯都煮起了嘛。”母親帶著一絲急切。


  “算了,我們還是去縣城吃,煮好的飯吃不到的倒了喂豬嘛,你們在老家的人不是每家都喂豬的嘛。”宇伯的兒子哈哈笑著,一邊扶起宇伯來往門外走去。


  “公,我們走了,有時間來看你。”


  宇伯在門口停了下來,回頭看看我公:


  “爹,我這一去不曉得啥時候回來了,又不曉得這輩子能不能再看到你了。”說話間滿臉老淚縱橫,嘴唇哆嗦,頓了半晌:


  “爹,我走了,你老人家好好生生保重。”一扭頭,轉身出去了。


  “公,幺爹,我們走了。”宇伯的兒子也出去了。


  宇伯的房子終究沒有建起來,他的魚塘早就幹涸了,變成了水田,再沒有一條魚。一直到我公去世,再沒有聽到過宇伯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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