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山尖上的梨子樹
黔北農村以前的房子外觀大多都是差不多的,房子的旁邊通常會有一些盈餘空地,叫做“山尖”。通常用來堆放包穀杆和柴火,家境好些的會在山尖上搭一個木架子蓋上草棚遮雨。
我家山尖上是大路,所以沒有堆柴火也沒有搭草棚。我家山尖上有一棵古老的梨子樹,比我家的房子還高出一截。
梨子樹的樹幹有一些傾斜,往上才是直立向上。梨樹下有一大叢芭蕉,這裏是我們小時候的樂園。
我們幾個孩子會爬到樹上,坐在樹叉上眉飛色舞的爭辯的故事情節,人來瘋一樣大聲唱歌,摘下沒熟的梨子扔樹下路過的人。
隔壁的八十多歲的幺老祖婆是我唯一見過的裹小腳的女人,弓著背拄著拐杖一步步挪。我們在樹上瘋得太過的話,幺老祖婆會出來喊我:
“蠻子呐,快點下來,來幫我箅腦殼,虱子多呐。”
我得乖乖的溜下樹跟著幺老祖婆回去,等她在涼椅上躺好了,拿木篦子幫她箅頭,找到虱子或者虱子卵就用兩個大拇指甲蓋掐,嗶哩啵咯嘎嘣脆。
幺老祖婆也會叫我幫她剪腳趾甲,她的腳趾甲都是往裏彎,緊貼著肉,每次都是強忍著酸味小心翼翼一點點的剪,剪完一個一個指頭就喊:
“老祖婆,你看要不要得。”
她用手摩摩:“要得的嘛,蠻子。”
那個年代的老人,尤其是高壽的老人,很少生病的,幺老祖婆身體就很好,從來都不生病。直到她死去,都是安詳的離開,像是睡著了。
幺老祖婆臨死的時候是中午,她說想吃雞蛋花,大嬸燒了開水,打了三個雞蛋放好白糖,端過去喂她吃,吃到一半就睡著了,再叫她的時候怎麽也叫不醒,於是叫我公我爹過去,不大一會周圍的鄰裏親人都聞訊趕來,又安排人分頭去通知老人的三個出嫁的孫女。
幺老祖婆一直氣若遊絲,直到嫁得最遠的三姑趕到床前喊了一聲:
“婆,我回來了。”
幺老祖婆才睜開眼睛,挨個看了看床前的人,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才閉上眼睛離開。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死亡是什麽,也不懂得親人逝去的憂傷,隻是看大人們全哭成一團,也跟著哭了,哭得很傷心。
然後看到我三伯拿了一串鞭炮往外走,我也跟著三伯來到門外,我小小的腦袋裏印象中隻有過年才有鞭炮放的,我問三伯:
“三伯,為囔放火炮嘛?”
“蠻子,幺老祖婆死了,這個叫落氣火炮呐,以後你娃兒就沒得幺老祖婆嘍。”我看到三伯眼睛分明紅紅的。
第二天早上我母親拿過來一條白布往我的頭發,用一條麻繩拴住的時候,我又哭了,因為三伯說我再也沒有幺老祖婆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經曆死亡,我公說幺老祖婆去了陰間,我老祖我婆都在那裏,有一天他也要去那裏,在生的人每個人都會有一天要去那裏。
我不懂,我問我公:
“為囔全部都要去那裏嘛?那裏好不好耍嘛?我都沒看到過我婆,她為囔不來看我嘛。”
我公使勁給我後腦勺一巴掌:“狗日的,問得多。”
堂屋裏靠牆的地方擺了兩條高板凳,上麵放了棺材,幺老祖婆就睡在裏麵,穿著光鮮的古怪的衣服,臉上蓋了一張錢紙。棺材上麵蓋了一張床單,下麵的地上用蘿卜插了三炷香,點著一盞油燈。
我公把我拉到這說:“蠻子,你看好了,這香燒完了就換了,這燈不管怎樣都不能讓它熄了。你就一直在這裏看著哪裏都不要去啊。”
我迷迷糊糊的點頭應了,搬來個草墩(用穀草編的凳子)坐在那,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油燈。
長大後才知道我公是叫我給幺老祖婆守靈呐。
一會進來一堆婦女,各自找了個縫隙,有趴在棺材上的,有蹲在椅子角的,有坐在椅子上的,一人拿一條毛巾,醞釀一會嗚嗚咽咽大聲哭了起來:
“我的婆啊……你為囔就走呐啊……”
抑揚頓挫,我一句也聽不懂,隻聽得頭皮發麻,鼻子直發酸。
到夜裏,道士先生開始擺上香案,敲鑼打鼓唱經。我都不知道這麽喧鬧的環境我是怎麽睡著的,也不知道誰把我抱回家了,醒來之後已經是第二天。
幺老祖婆死後很多年我都不敢去幺老祖婆睡過的房間,每次從那房間的門口路過,都會頭皮發麻,背心涼颼颼的,趕緊急匆匆的跑開。
第一次對死亡充滿畏懼,也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如此的神聖,不容侵犯,也第一次知道死亡如此不可預期,無可抵抗。那時候小小的心靈裏覺得,大人們都在死亡麵前如此肅穆地膜拜,痛哭。
也正是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去爬山尖上的梨子樹,心裏覺得也許幺老祖婆不喜歡我爬梨子樹,才會每次我爬樹的時候都出來喊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