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油沙坡的棬子樹
每家的土地旁邊坎上界上,最多的是兩種樹,一種是桐子樹,一種是棬子樹。桐子樹果子榨油是桐油,能點油燈,挑到重慶去據說能拿來修柏油馬路。棬子樹果子榨油是棬油,能炒菜用,計劃經濟年代豬肉太貴買不起,菜油不夠吃,隻好每頓飯用少量的棬油,棬油吃多了拉稀。
我從來沒有吃過棬油,我記事的時候已經九十年代了,雖然依舊貧窮,但能把豬肉熬成油,每頓炒菜刮上一小匙了。
小時候吃飯幹得最多的事就是跟我哥比賽翻菜碗找油渣,每次都是我輸,油渣被我哥吃了,然後我痛苦,母親就給我哥一巴掌,到碗櫃裏找出我們從來沒找到過的白糖給我碗裏倒一勺。
到我三四歲的時候頓頓飯離不開白糖了,甚至吃麵條也要放白糖才肯吃。
那時候的飯不會有全米飯的,家庭好些的吃兩糙飯,就是大米飯加包穀麵。家庭不好的吃三糙飯,大米飯加包穀麵加洋芋或者紅苕。
我小時候挑食,不吃包穀麵,太割喉。也不吃洋芋紅苕,頓頓吃太膩了。每次母親盛飯都是把全家人的盛好了,翻鍋底角落一點點沒摻到包穀麵的米飯給我。母親對孩子的溺愛似乎是天生的,不需要理由。
我公老喜歡一把揪住我,硬喂一口包穀,然後看著我哭:“狗日的,這不吃那不吃,長不大。”
然後我哭著端著碗喊:“母,我要當。”於是母親急忙翻碗櫃給我找白糖來。
後來隻要吃飯,我一喊:“母,我要當。”就能吃到白糖飯。
小時候我爹我母從來不帶我出去吃酒席,因為酒席雖然菜好吃,我哭著喊“我要當”的時候卻沒有白糖吃了,我寧願餓肚子。
我從小身體不好,我哥能上坡放牛,我看著他騎在牛背上耀武揚威直撇嘴,直到我哥去安場上初中了,放牛大任才交接到我手中。
我拉了牛到圈的窗下,然後爬上窗台再騎到牛背上,學著我哥的樣子耀武揚威。我喜歡放本在懷裏,一個人騎牛到人少草多的地方,看書看到天黑。
我公會去包穀土裏或是烤煙土裏割草,就是牛的夜食了,倒在牛圈裏讓牛自己嚼,嚼不完的就踩成糞,堆在那裏,春天再背上坡肥土。
對我公來說生活就是反反複複年複一年的重複,夜裏睡不著了他會把燈打開一個人打長牌,左手一副牌,右手一副牌。
我笑著問:“公,哪隻手贏了?”
“都贏了。”
有一年我公到油沙坡把沙土旁邊的棬子樹全部砍掉了,扛回來劈成木柴。
我問公:“公,為囔把棬子樹都砍了嘛?”
“不為囔,瞎土。”
“它長邊上的嘛,又沒占莊稼。”
“它吃肥料。狗日的批話多,去放牛。”
我在牛背上看完了《說嶽》看《薛仁貴》,看完了《水滸》看《西遊》,家裏的雜書正書全被我看了個精光,又跟屋後老師家兒子偷偷換書看。那時候怕老師,也怕看閑書讓老爹知道,放完牛回來撈一本書就溜出去,到烤煙房的偏房樓上包穀殼堆裏看書。天黑了又溜回家喊我公:
“公,完求了,可能毛毛蟲落到身上了,周身摳。”
我公給我脫了衣服摳背:“喊你狗日的到處鑽,該雞公著。”
大伯父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二伯父四個女兒一個兒子。我公最寵我大伯父的兒子,他是長孫,承接香火的人。
我公趕場回來都會買糍粑或者泡粑,其他哥哥姐姐都沒份的,隻有我大哥能吃,再後來輪到隻有我能吃。我們兄弟姐妹們都不怕我公,哪怕我公凶人打人,我們最怕我爹,我爹不打人,能說道理說到你心服。
我爹不打人是不打別人,唯獨會打我,我搗蛋的時候隻要我爹看到了就會“哐唧”一個耳光,還不能哭,一哭又是“哐唧”一耳光,能腦袋裏“翁嗡嗡”大半天。
我爹有老胃病,讀書的時候頓頓吃榨海椒得下的胃病,白天還硬撐著幹活,一到夜裏閑下來就難受,疼起來得用椅子頂著肚子趴在那叫“奶喲”。
我跟我哥吹牛打屁得很小聲,聲音稍微大了些“哐唧”就是一耳光,挨耳光的通常情況下是我,然後我就遛到我公床上看他左手跟右手打牌。
通常是過完大年(元宵)以後學校才開學,快開學的時候我公會拉著我,拎著一把斧頭到小園我婆種的核桃樹下,左看看右看看,然後用斧頭在樹上斜斜的砍上幾斧頭。
我問公:“為囔要砍它吖?它不會死麽?”
我公搖頭晃腦樂嗬嗬地說:“不會不會,砍幾斧頭今年結的核桃才好吃。”
直到現在,核桃樹已經被雷劈斷了,我公也已經故去了,我還是一頭霧水,不知道在樹上砍幾斧頭結的核桃就能好吃些是哪裏得來的依據。
每當核桃快熟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每天會在核桃樹下轉悠,有風吹掉下來的核桃趕緊撿起來用石頭捶開青皮,砸碎硬殼,還得剝掉一層黃皮,才把裏麵白嫩嫩的核桃仁吃掉。在那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手上都會黑黑的,怎麽也洗不掉。
我公看到了會大聲吼我們:“狗日的,核桃沒黃吃了長蟲牙(齲齒)哈。”
穀子收了就是打核桃了,三伯和我爹還有大哥每人拿一根丈多長的竹竿爬上樹去打,我母親和大伯母在地上撿,然後背回家堆起來。
大部分我公背去趕場賣掉,留一小部分曬幹了藏起來,心情好了摸幾個出來喊我:“蠻子,過來,公給你捶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