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瞎眼老娘
陶夭夭聽到“媳婦”兩字時,慌忙撒了手,一如徐長卿是燒紅的烙鐵。
可看見徐長卿又慌又急臉色瞬間赤紅,便覺得自己反應過激,立馬祭出厚臉皮道:“各位,狗子現在叫長卿,是我爹收的義子,我是同他一起長大的姐姐,以後我定然幫他娶個漂亮的媳婦,屆時請各位鄉親來喝喜酒。”
看陶夭夭大方,村民們尷尬一掃而空,紛紛覺得徐長卿命好,落到了這樣的家庭。又說徐誌強到底是幹了件好事,他娘就不該想不通把眼睛哭瞎,狗子跟著他們說不定早餓死病死了,如今卻是落入福窩了,也算老天開眼。
一群人簇擁著徐長卿往他家走,陶夭夭眼瞅著左右的房子,有些是土牆,有些卻是木板,更有的房子是薄薄的竹片編織,隻在上麵敷了泥,彎彎扭扭火材盒似的。
村民把陶夭夭他們帶到了村東頭池塘邊一戶人家,房子主體也是篾片裹泥那種,隻是泥土幹透後脫落得露出裏麵的篾條骨架,仿佛一陣大風都抗不住。“徐大娘!”徐百萬高聲叫。
“汪汪汪汪!”有狗吠叫著從屋裏衝出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叫著:“小狗,慢點!是百萬來啦?”人卻未出來,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大約在摸索著出門。
徐長卿“噌”地衝過去,剛到門邊,就看見一個蒼老的婦人摸著門框欲跨門檻,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瞳仁如幹枯的葡萄仁,“百萬!”她又叫了一聲。
徐長卿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將她帶出了門,他看著這個蒼老嬴弱,單薄的衣服上補丁重補丁的女人,拚命搜索記憶裏母親的樣子,零星記憶裏的母親是美麗寬厚堅強愛笑的少婦。她仿佛察覺了不對勁,手在他的衣料上摩挲,道:“你不是百萬,你是誰?”
徐長卿緊緊抓著母親的手臂,抖得如一片風中的落葉,眼淚如河水決了堤,他喉頭脹痛,鼻子堵塞,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徐大娘,他是你的狗子,他找回來啦!”徐百萬聲音有濃濃的鼻音,帶著哭泣的腔調。
“狗子!你是狗子!”徐大娘轉身搭住那還在顫抖的人,一路往上摸去,枯瘦的手直打顫。
“娘!”徐長卿終於蹦出聲撕心裂肺的呼喊,膝頭一軟跪了下去,抱著老娘的腿哭得嘔心瀝血,剖心瀝肝地懺悔:“娘,我錯了!我不該才回來!是兒子不孝!”
他的悔如滔滔洪水,奔騰而來,席卷天地,淹沒一切,差點把自己嗆死在那裏。因為父親賣了他,小小的他認為那是父母親的合謀,所以他連帶著母親也是恨的,可是他卻冤枉了母親,她是為他哭瞎了眼睛……..
徐長卿從未有哪個時刻如現在這樣痛恨過自己,若他早搭把手,弟弟們何至於都沒了,想到瞎眼的母親是怎麽艱難地活著,他心如刀絞。
“狗子!我的狗子!”徐大娘呼喊著,麻木的眼裏滾出了熱淚,她抖抖抖索索跪下,用手去摸徐長卿的頭、臉,嘴哆嗦著問:“你真是狗子?”
徐長卿不說話,揚起濕汪汪的臉,脫了上衣,露出骨肉勻稱的身體,抓了他老娘的手擱在了肩頭,俯下身去。
原來他背上幾顆灼眼的紅痣組合成一個奇異的圖形。
徐大娘摸索著數,數到最後嚎啕起來:“我的兒啊,娘終於等到你了,兒啊,你爹你娘對不起你………”老人家單薄的身子抖得厲害,到最後嘴唇開開合合說不出話來,陶夭夭的心提到嗓子眼,真怕她一下子激動到猝死。
徐長卿俯在地上,一聲一聲的叫“娘”,哭得肝腸寸斷。
這個場麵,看得村裏人都抹起了眼淚,連一向剛強的百戰老卒都眼眶紅了。
陶夭夭早已淚流滿麵,即傷又喜,替長卿悲傷,他的親人十去了九;替長卿高興,到底他有了娘,從此他不是無根的孩子。
她跑過去把衣裳替徐長卿攏上:“長卿,快,把衣服穿起,別凍著了。”早春二月的風仍是寒颼颼的,讓人臉蛋兒都發緊。
陌生年輕女孩的聲音響在徐大娘耳邊,異常甜美,溫柔悅耳:“娘,我是狗子的姐姐,我來接你去城裏享福了,長卿很能幹做生意掙了很多錢,已買好宅子,以後我和弟弟一起孝順您老人家。”
老人家木在那裏,做夢一般的表情,半晌她突然麵向陶夭夭的方向磕頭,邊磕邊流淚,道:“狗子是賣到了你家,多謝你們厚待他,大恩大德永世不忘,老婦人是個瞎子是廢人,但我會給你立長生牌位日日焚香禱告,為恩人增福添壽!”
陶夭夭嚇得往旁邊一躲,不敢受老人家的禮,口裏叫:“長卿,扶娘坐著,該咱們給娘磕頭!”
徐長卿卻調轉身子,俯身便給陶夭夭磕了幾個響頭,哽咽道:“娘說的沒錯,姐才是我的大恩人,沒有你我這輩子都是做奴隸被人轉來賣去,是姐讓我過上了想都不敢想的生活,來生今生,我都願意為姐當牛做馬,做你起跳的踏腳石,做你殺人的刀,做護你的盾,粉身碎骨報答姐姐。”
陶夭夭聽得驚駭,這是什麽感謝致辭!好像叫他去殺人放火都沒問題,太可怕!施恩若望報,便是種交易,毫無心靈的愉悅感。但她知道長卿的心情,想著‘受你幾個響頭算了’,省得你老不心安,便站定,接受了叩拜,生生當了一回恩公。
磕完頭,徐長卿站起來扶他娘:“娘,咱們走,馬上走,好嗎?我們的馬車在埡口過去的大橋邊,我背你。”他矮身就把老娘背上了。
“狗子,我收拾下再走,還有小狗一定帶上!”徐大娘臉上的皺紋仿佛瞬間抻開,眼裏的黑葡萄仁泡過水似飽滿了起來。兒子的衣料她摸出來了,錦緞雕鏤卷雲,看來真是有錢了,如今也是榮歸故裏給她長臉。後半輩子有靠,前半輩子受多少苦都值了。
陶夭夭瞄了一眼房內,家徒四壁,確實也沒他們坐的凳子,更不要指望農家小炒臘肉了。早走早好,路上再找地方吃東西。她說:“娘,你不用收拾東西,城裏我們什麽都有,小狗的話,你要舍不得,咱就帶著走。”
“真是好姑娘啊,我狗子怎麽能找到這樣好的人家,真是天神保佑。”徐大娘臉嘴上噙著笑意:“小狗,過來,跟我走。”
那條土黃的大狗嘴上一圈黑色絨毛,像帶了個口罩,聞聲哼哼唧唧來到徐長卿跟前,抬起水汪汪圓溜溜的大眼和徐長卿對視,又用頭不停在他腿上蹭。
長卿滿臉柔情:“小狗,你還認不認得我?我是狗子,咱們一起長大的。”那條狗又拿頭蹭他,尾巴搖得像撥浪鼓,身子興奮地扭來扭去,那意思是認識。“十年了還認識我,真厲害。”徐長卿感歎道。
陶夭夭一聽“從小長大”幾字,便想,原來是隻老狗啊,按狗的平均壽命算,差不多是人的老年了,他們一家子還喊著小狗,真好玩。
“不是小狗每天帶著我走道,我這個瞎子早摔死了。這麽些年全靠他陪著我,它又聰明又懂事,我說什麽話都聽得懂。”許大娘對這狗的感情從話裏能聽出,從話外能感覺。
“是啊,這小狗賊精,它曉得每天嘴裏叼個籃子到村裏家家戶戶去轉,這個給點吃的,哪個給點用的,它就叼回去給大娘,就跟家裏有個孩子一樣。”徐百萬誇讚道。
村裏人紛紛附和,說著這狗的神奇能幹之處,例如會去別人的地裏刨紅薯,翻蘿卜,拖南瓜回家,還會下河逮魚、捉兔子、咬老鼠…….總之是一切吃的,都往屋頭弄,就如它知道自己有責任養活徐大娘這個瞎子一樣。
陶夭夭聽得心裏發酸,眼眶發脹,狗如此深情,人更是,沒有這些村民幫襯,一個瞎子完全無法活下去。她從懷裏掏出一張麵額一千的銀票遞給徐百戶,嚇的他不停往後退,話都吐不利索:“不,不,不,不要!”
五個家將趕緊把手裏的東西往村民手裏送:“鄉親們拿去分了,長卿的一點心意,感謝大家照顧徐大娘!”人們也不推辭,興高采烈的收下了。
陶夭夭把銀票往徐百萬身上一扔:“諸位鄉親,這一千兩銀票暫時保存在徐叔叔手裏,怎麽花,怎麽分,放公賬上都可以,算是長卿感謝大家這麽多年照顧他娘的一點報酬。”
徐百萬像接了燙手山芋一般,拿著銀票的手抖個不停。
陶夭夭看他模樣,怕自己給他帶來了難題,興許一個不慎,“分贓”不均,搞出人命,就是自己的罪過了。
她道:“徐叔叔要是難辦的話,我們來分好了。”陶夭夭轉過頭摸許大娘的手,問:“娘,這些年誰幫過您,誰幫得多,誰幫得少,您老心裏一定有數,不若這錢你跟徐叔叔說怎麽分,也能讓徐叔叔少帶過,不費神。”
瞎子心裏透亮,她能在一家死絕後活到現在,除了意誌堅強,還有心智不弱,她在人前從來都信心滿滿:“我狗子是賣到了都城,娃長得俊俏,聰明伶俐,什麽東西說一遍他都能記住,他一定會被大戶人家買去,他長大一定會找回來,狗子一定會報答你們的!”
誰真心幫她,幫多幫少,她心裏都有一根稱,於是徐大娘毫不推辭,略作思索後跟徐百萬講了如何分配銀錢。
感恩戴德的村民比過節還要高興,一個個臉上閃著光帶著笑,一群人浩浩蕩蕩把徐長卿送到了埡口外的大橋邊。
陶夭夭臨上車時,終於沒忍住對村民發問:“你們這裏為什麽這麽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