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還陽

  浴室裏。


  ??玉郎在氤氳水汽裏愜意地閉上眼睛,嘴角突然微微上挑。


  ??他眼前又出現了那碩大臃腫在紙上爬行的蠶,胸口隻覺一陣發熱,仿佛那暖玉般的身體還在胸前。


  ??這是一種奇異而美妙的感覺,從不曾有過,讓人有種微醺的幸福,同時滋生的還有淡淡安寧。


  ??這種安寧和幸福感在他回到臥室時更是空前濃烈。


  ??隻見床頭不知何時多了個香爐,爐裏不焚香,確養了一株桂花,花葉繁茂鋪滿了香爐,枝幹斜斜的從右邊伸出了個半圓弧,枝葉修剪得疏密有間,星星點點桂花點綴其中。


  ??香爐前也有一杯桂花茶,瑩瑩地閃著淡淡的金色。


  ??正渴的他伸手就送到了嘴裏。


  ??這種妥帖和別有意趣,自然不是玉笙的做派,他的嘴角又不由自主提起來。


  ??是夜,枕著似有若無的馨香入睡,玉郎不由得仔仔細細地回顧了一下夭夭賴著他的那些年。


  ??她以前對他不可謂不傾心,照料他也是事無巨細,但和現在總有哪裏不同,正是這種不同才造就他如今心境。


  ??以前的她總是力求與他精神同步,拚命提升自己詩詞歌賦上的造詣,努力閱讀研習兵書,仿佛無時不刻不在昭示她是配得上他的。


  ??那時,她對他的生活照顧到無微不至的程度,殷勤到讓他頭疼;她對他母親的親近、照顧、討好,甚至強過他這個做兒子。


  ??若說以前最讓他困擾的,就是她這個“十分”“拚命”用力的“好”。


  ??照理說,現在的夭夭對他依然是好的,似乎比之從前更甚,至少從前不至於為他下廚房,更不至於在他麵前弄得跟個花貓似的。


  ??她以前時時處處都是精致和完美的,說話做事無一不妥帖恰到好處,就連那笑容都像是日夜操練出的幅度剛好,多一分則妖媚,少一分又寡淡。


  ??為什麽現在倒不覺得她對自己的好“用力”和“拚命”呢?


  ??玉郎琢磨出了原因,可能是如今陶夭夭那滿不在乎的神態,也可能是那看向自己的眼神,昭昭朗朗,明澈無比。


  ??那眼神和曾經大有不同。


  ??曾經自己在那眼裏是一天一地般巨大,除了這個“我”就再也看不見別的,那眼裏情意綿綿,像蛛絲兒一般細細密密。


  ??而現在呢?


  ??她眼裏有很多別的東西,例如莫邪和玉笙,例如銀子和酒。


  ??總之他已經不再有把握自己在她眼裏是最重要的。


  ??想到這個“沒把握”,玉郎呼吸稍稍滯了滯。


  ??隨後他想了想如今她每一個小舉動,大大咧咧的卻不覺粗魯。滿不在乎的又不失真實。那些軟萌萌的笑,不算端雅卻很有感染力,仿佛那個人身體裏歡喜要關不住了,甜蜜蜜的直往外冒。


  ??以前她刻意往他身前蹭,他都退避三舍,竟不曾真的有過近身接觸。


  ??而如今短短時日,他算不算已經抱過她三次了?


  ??想到這裏,他竟覺又有了些微醺,不由細細懷想起來,心窩裏暖暖甜甜的,像極了鼻端的馨香。


  ??真正的抱要算長安夜那次。


  ??喝醉的她實在可愛,親昵偏不覺輕浮,像個全心全意依賴信任他的孩子。


  ??特別是她那天死活執著糾纏他“上戰場也穿白衣?”,和“上戰場不帶麵具?”的問題,讓他又好笑又頭疼又無可奈何。


  ??玉郎想,上戰場為什麽不能穿白衣?有什麽忌諱嗎?


  ??上戰場幹嘛要帶麵具?這個以後得問問她。


  ??還是醉酒那夜,麵對他對她詩歌的讚賞,她居然漫不經心敷衍:剽竊的。


  ??問在哪裏剽竊,她便大大方方地坦白:夢裏。


  ??總之意思是夢裏有許多高人經常作詩寫文,然後她就時常拿來用用,賺了不少銀子。


  ??還說不問自取是為偷,實在對不住人家,但又實在太喜歡銀子,管不住自己的手。


  ??她如此坦率地把以往引以為傲的詩才歸咎為“偷”,又赤裸裸表示了對金銀俗物的喜愛。


  ??奇怪的是,他自己並沒覺得俗氣,反而覺得她很率真。


  ??夢裏得詩,無外靈感結晶,算什麽偷。


  ??長安夜,屋脊之上,星月之下,她不但吟詩,還唱歌了。


  ??醉意朦朧的她不知道唱著什麽奇怪的歌謠,陌生的調,淒美的詞,唱得人心柔腸百結。


  ??然後呢,然後就醉得走不了路,被他像個小貓一樣抱回客棧。


  ??再然後就是同乘一匹馬回城,宛若被他擁在懷裏。


  ??接著就有了書房裏鬼使神差的教寫字。


  ??如今回想,滿滿的曖昧,字已經不重要,占據大腦的竟然全是她柔軟的手、細細的腰、暖暖的體溫。


  ??這一夜,玉郎睡得不大安穩,夢裏夢外都是陶夭夭,把那過去和如今交織在一起,她時而端美時而俏皮,時而嫵媚通達時而純美率真,朦朧中又似軟玉溫香在懷,把他的心和身都暖得化了。


  ??及至淩晨,他的夢境突然從那旖旎風光墮入到無邊詭譎。


  ??東北戰場。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熱血。


  ??玉郎一身白袍銀甲皆以染紅,身後十萬玄甲鐵騎橫掃白山黑水,殺人破陣聲勢如雷,嗜血魔鬼一般屠戮過去。


  ??殺,片甲不留!


  ??殺,絕不留手!


  ??玉郎嘶吼:洗我邊民血恥,慰我袍澤魂靈,誰敢覬覦我奉賢國土,當下場如此!


  ??…….

  ??女真再無可戰之兵,狼王奉上愛子,率全部匍匐求和。


  ??這次沒有出幺蛾子,是真的降了。


  ??狼王意識到自己再敢玩陰招,玉郎這尊殺神定會讓他毀國滅族。


  ??玉郎按著左胸,指縫有汩汩血色湧動,他擋開了撲上來的玉雕,臉色猙獰,對狼王道:“還玩嗎?”


  ??狼王跪地瑟瑟發抖。


  ??他道:“不敢了,這次是真心歸降,奉上我兒為質,議和條件由你,隻求將軍不要屠戮我無辜百姓。”


  ??“無辜百姓!”玉雕把一人丟在地上,是一衣衫襤褸的婦人。


  ??那婦人見到狼王膝行磕頭,泣道:“屬下有負所托,該死,該死啊!”


  ??“你是該死!”玉郎揮刀砍下了她的頭顱。


  ??那婦人脖頸中的血如噴泉迸射,頭顱咕嚕滾到狼王身側,他身後黑壓壓跪伏的人群中傳來了壓抑的哭聲,是那些嚇破了膽的婦孺。


  ??玉郎不可置信地看著手裏的長刀,這太容易了!這女人怎麽引頸就戮?


  ??幾個時辰前她是個令人膽寒的敵手,那非同一般的神力和快如閃電的刀鋒都是他生平罕見,不然憑他奉賢戰神怎會受傷。


  ??他那左胸的傷口就是拜她所賜。


  ??原來狼王半日前曾派出了大批官員及百姓前去歸降,並獻上女真三寶和十數車金銀器物,看著真是滿滿的誠意。


  ??這個婦人便是親自把降書送到玉郎手上的人。


  ??按理這樣的事,這女人沒資格。但玉郎為防有詐隨意指了站在狼王身側的瘦小婦女,替代了本欲親遞降書的狼王。


  ??女人瘦瘦小小,衣衫襤褸,看著手無縛雞之力。她接過降書恭敬舉在頭頂,低眉順眼,臉上無波無瀾。


  ??玉郎並沒有輕視她,全身警戒,任何的近身接觸都是危險。他把手握在了刀柄之上,目光淩厲罩住了那女人。


  ??雙手交接降書那一瞬,玉郎暗道不妙,撤手橫刀向那女人脖子抹去,哪知女人身如幻影長刀撲了個空,電光石火間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擒住了他握刀的手,玉郎的心一沉,卻甩不開那手,就知道完了,那絕對霸道碾壓性的力道教他覺得惶恐,自己與她鬥力,無異於蚍蜉撼大樹!


  ??他還沒從那惶恐中回過神來,眼前寒光一閃,當胸已被刺了一刀。劇痛中玉郎低頭,隻見一個刀柄杵在外邊!

  ??“將軍!”


  ??”公子!”


  ??有人往這邊撲過來。無數鼎沸的人聲。


  ??玉郎不可思議地抬眼,卻見那女人眸光一暗,她怎個人突地如泄了氣的皮球迅速疲軟下去,他便感覺那壓製自己的力量銳減,當下忍痛出刀連環絕殺,竟把那女人擒住。


  ??他還沒想明白這人為何前後實力相差如此之大,卻聽霹靂一聲,山崩地陷火勢衝天,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人便被推倒了。


  ??原來女真送過來的車隊一起爆炸了,玉郎的將士們被炸得血肉橫飛,屍橫遍野。


  ??那些車裏暗箱中裝載的竟全是火油!

  ??詐降!


  ??若不是玉郎的親衛們看他被襲擊時已經圍了過去,當此時迅速把他層層護在身下,他也該魂歸大地了。


  ??隻是這些忠勇的衛兵用肉身為他做盾,自己卻被炸得血肉模糊,死狀極慘。


  ??一擊得手,二計得逞,先前那些歸降溫順的“百姓”迅速露出獠牙,竟是一批悍不畏死的死士,個個武藝超群,以一當十。


  ??玉郎幸存的受降部隊也不是吃素的,挾帶著滔天仇恨殺將過去,近身搏鬥,刀刀血肉,空氣中彌漫著肉香和血腥。


  ??玉郎從屍堆裏爬出來,全身早成了血人。他目眥欲裂吼:玉雕!


  ??還好玉雕也從屍體下爬了出來。還有那女人,竟然也被那些親衛一起裹在了身下,躲過了這場災禍。


  ??玉雕反手就是一下,打暈了那女人,解下一個衛兵的褲腰帶把人手腳綁了。


  ??玉雕紅著眼睛撲過去抱住玉郎,聲音哽咽:“……公子。”


  ??從未流過淚的玉雕哭了。


  ??他跟著玉郎八年間輾轉各大戰場,雖然玉郎大大小小也受傷無數,但從沒有受過如此的致命傷,那刀柄就鑲嵌在玉郎心髒處,隻要拔出,必然身死當場。


  ??哭什麽!

  ??殺光他們!

  ??玉郎怒目而視嘶聲道:玉雕聽令,集結全軍血洗女真八部!

  ??……


  ??玉郎也許天生就是為戰而生,身子骨強健異於常人,按道理講左胸中刀早應該魂歸幽冥,畢竟那刀整個沒入了體內,他竟能強撐到戰事結束。


  ??可他畢竟是人,逃不開命運和常理。


  ??彌留之際,他把一切都交代給玉雕,便闔眼墮入了昏迷。


  ??將軍百戰死,父親如此,祖父如此……這才是他的宿命。


  ??飄飄飄乎暈沉沉間,玉郎驀地覺得自己變得好輕好輕,輕易便能穿山過水俯瞰世界,可是他迷了路,隻是亂走,卻越走越荒涼,越走光線越昏。


  ??“玉雕!”他急急喊道。


  ??回應他的隻有嗚嗚風聲。


  ??他越發急了,無頭蒼蠅一樣亂竄,竟發現自己能穿牆走壁,縱山河大地亦不為所障,如此便轉入了一個稀奇之地。


  ??那地方奇花異草,小橋流水,廳殿軒峻,樹木山石一派蒼蔚溫潤,雲蒸霧繞間恍若仙境,小橋那邊出來兩個人,一白衣翩翩,一黑衣肅穆,是兩個麵容蒼白目光冷寂的青年男人。


  ??玉郎上前招呼,欲問這是何地,卻不料此二人見他竟大驚失色,道:“侯爺怎麽來了?”


  ??玉郎乃問:“兄台,請問此間何地?”


  ??那二人麵麵相覷,忽道:“此間陰司奈何橋。”


  ??玉郎當下默然。


  ??他低頭查看自己周身,左胸一個血窟窿,全身衣衫血跡斑斑狼藉不堪,醒悟:我此前在戰場,莫非已戰死。


  ??再抬起頭,他便奉上一個讓百花失色的笑容:“二位可是傳說中的無常勾魂使?”


  ??兩人被他那燦若星辰的笑晃了下眼睛,心道,竟還笑得出來。回道:”正是。隻是奇了,你不該來啊?我們得去問問判官,哪裏出錯了。”


  ??黑白無常一臉懵逼狀。


  ??作為勾魂使他們並不是每個凡夫俗子都認得,但天潢貴胄和人傑卻是識得,這玉郎乃人間戰神又以美貌聞名,故此他們是認得這張臉。


  ??可是這樣的人傑若是來這裏,必得是他們出城親迎,為何他們沒有接到上頭的通知?


  ??黑白無常客客氣氣招呼玉郎在橋邊小亭裏坐下,並奉上香茗,囑咐他稍安勿躁,二人便踏橋進去了,說待會過來接他。


  ??這一進去地府就吵翻天了。


  ??原來判官的檔案清清楚楚標注玉郎陽壽未盡,命數、運數都是逆天的存在,人家以後是要飛升成為天界的戰神…….

  ??這種人怎麽會來報道?這是被誰陰了?


  ??閻羅殿裏緊急召開了分析大會。


  ??大小官員一致認為此事有幕後黑手,未來天神隕落於此不是個小事,於是眾口一詞,建議閻王馬上立刻現在就去天界奏請真武大帝。


  ??要求當然是清本溯源,以正視聽。


  ??如此大的舞弊案件,讓一眾鬼官心緒翻湧,神經興奮。


  ??閻王道:“無常,你們好生招待著這位尊神,咱們早結善緣,以後上天辦事也好多個門路。”


  ??黑白無常躬身退下。


  ??正當閻王要派兩個得力手下去保護玉郎肉身時,刺眼的白光一閃,大廳多了個人,又是那個讓他頭疼的昊天戰神。


  ??他依然是白袍銀甲英偉不凡,心情頗好地衝閻羅笑道:“玉郎的屍身我請司命星君幫我看著呢,不會有事,你們就不用去了。”


  ??閻羅奇道:“你怎知此事?莫非……”


  ??他不可自抑想到上次此人大鬧地府的事,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次他可被揍得不輕。戰神皆武神,狂妄暴躁,三句話不對就會動手。


  ??此人更不講理,一句話沒說,上來竟然是先打人,還是打服了再說意圖。這真是鬼界幾萬年才遇到的第一個奇葩。


  ??然而這奇葩有後台,讓他告狀都無門。


  ??總之昊天是連打帶哄,讓他那信徒鳩占鵲巢霸占了人家的肉身。


  ??難道此次他又要故伎重施?

  ??未來天神的軀殼都想霸占,簡直是無法無天!

  ??當幽冥和天界的法規不存在!


  ??閻羅心裏忿忿然。


  ??“昊天,你三思,玉郎可是未來的天神,壽元未盡,命不該絕,你再要強占,此事便不是上次那樣好了。”


  ??閻羅必須給他講明此事利害關係,若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凡夫俗子也罷了,輕易地就能掩蓋過去,可是玉郎卻不是尋常人。


  ??細思極恐,玉郎的死亡怕也和昊天脫不了幹係。


  ??閻羅不禁打了冷戰,道:“尊神,玉郎的死和你有關嗎?”


  ??昊天倒不抵賴,道:“算來也有點關係,假手凡人要了她的命。”


  ??閻羅驚得白眼頻翻,這還叫“有點”關係?

  ??他實在不解,好端端的天神,為何要去跟個凡人過不去,道:“玉郎得罪過尊神?”


  ??“沒有。”


  ??“前世有冤,後世有仇?”


  ??昊天淺淺一笑,摸了摸鼻子,道:“你別亂猜了,沒有,沒有,都沒有,相反我挺欣賞喜歡這個人。”


  ??閻羅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沒好氣道:“你不要說是閑著無趣弄死個人來玩玩。”


  ??昊天看閻羅那白眼翻得怪難受,轉身往外走,道:“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天庭你也不用去,玉郎我自己處理。”


  ??閻羅不放心地追出來,道:“你要把他怎樣?”


  ??昊天人已經不見了,話卻飄了回來:“能怎樣,送他還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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