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桂花香
這一天陶夭夭都在忙碌中度過。
??摘洗桂花、晾曬。做糖漬桂花,桂花釀,泡桂花酒。把晾曬好的桂花翻炒烘幹裝瓶。
??待得入夜,她還夥同玉笙在院裏找了個自認風景宜人,風水絕佳的花樹,在樹腳埋藏了桂花酒壇。
??照她的意思,以後會根據時令做出諸如梅子酒、桑葚酒、蜜桃酒、石榴酒、李子酒、獼猴桃酒、蘋果酒、葡萄酒…….
??她搬著手指數,意思是要在院裏樹下埋滿酒壇。
??最後她還告訴玉笙,她還想釀妃子笑、桃花醉、女兒紅、月光謠、玉冰燒…….
??聽著這些奇怪詩意的名字,玉笙簡直覺得陶夭夭是不是酒神下凡。
??結果她還加了句,還有好多好多的酒可以做,例如糯米酒就很不錯。
??一邊埋酒,陶夭夭一邊叮囑,桂花酒不到時候是差口感的,千萬不許偷偷挖出喝了。
??“那得等多久?一個月夠了嗎?”玉笙問。
??“至少得三個月。但還是不要喝的好,不到火候。”
??“火候是什麽?好難等啊。”
??玉笙覺得從埋下壇子這一刻,已經心浮氣躁了。
??陶夭夭挺能猜度他的感覺,畢竟自己以往在現代釀酒時也煎熬那漫長的等待。
??她還記得自己最漫長的等待是“琥珀”。
??琥珀是酒名,靈感來源於它的顏色。
??那個酒用紅李做成,一共塵封了5年,用了75%VOI原漿高粱酒做引,到最後的成品酒精降至10——20%VOI,顏色也從最初的無色到最後的琥珀色,味道也從嗆烈刺鼻的酒精味轉化為香氣馥鬱滋味甘醇。
??琥珀讓陶夭夭知道了等待的意義,她也暗想幸虧中途沒有放棄。琥珀不僅帶給了她視覺味覺的極致享受,還有那些詩意微醺。
??“桂花酒,三月初成,一年尚可,若要等到色澤鎏金香氣撲鼻,滋味甘醇悠長,那就得3——5年。”陶夭夭道。
??她喝過各個窖藏時段的桂花酒。
??最令她難忘那盞,色香味俱全,根本舍不得一口喝下它,眼睛、鼻子、口腔,腸胃,每一個部位都得到熨帖的照顧,讓人不由得想謳歌生活,哪怕瑣屑。
??這感覺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陶夭夭還是盡自己匱乏的詞匯給玉笙描述了一下。
??玉笙也頗能腦補,發揮了自己最大的想象,道:“你是說時間夠長的桂花酒,顏色似黃金的液體,香味比在樹上更濃鬱,味道微甜濃厚香醇。”他閉著眼睛描繪。
??陶夭夭正要誇獎玉笙理解到位,驀然有聲音從後上方傳來:”埋那麽多品種,你怎麽能準確取出你想要的酒?”
??兩個蹲在地上弄泥巴的人驚得跳起。
??居然是玉郎。
??他又是一張笑臉,不知道那是假笑還是真笑,就像抓到兩個玩泥巴的小童。陶夭夭發現這個哥哥時常在笑,但那笑裏的真誠欠奉,有時候是戲謔,有時候是嘲諷,有時候是禮貌,有時候是敷衍……..
??“哥哥,你怎麽回來了?”陶夭夭喜道。
??“事辦完了。怎麽,還不習慣我早回了?我要再忙些時候,你倆就得把後院每棵樹都要禍害一遍了。”
??他停頓了下,似乎想起什麽好笑的事,滿臉都是戲謔:“四時花果,五穀雜糧,你說院裏的大樹是不是不夠用啊,每棵樹上是不是還得掛個牌子,寫上酒名和埋藏日期,你確定不需要再建個酒窖?”
??“不,不,不要!”
??陶夭夭趕緊擺手,心慌自己這個外來人口是不是造次了。
??“不要什麽?酒窖還是挖樹?”
??“都不要!”陶夭夭保證似地回答。
??“其實蠻有趣,以後見到每棵樹就會有期盼。樹名也很有意思‘妃子笑、桃花醉、玉冰燒、月光謠、琥珀…….’你說我得跟多少人解釋這樹因何得名。”玉郎兀自笑起來。
??一身白衣的玉郎在月光下,漫溢著朦朧的光暈,如謫仙降臨凡塵。
??陶夭夭看得全身每個毛孔都像洗過溫泉,心慌什麽的早丟到了爪哇國。
??她笑道:“哥哥,生活需要儀式感,不然我們每天都一樣了。”
??玉笙對這句話尤其讚同:“公子,我覺得小姐說得在理。我現在單想到桂花酒就盼望起以後來。”
??“沒有小姐,叫名字!”陶夭夭給了玉笙一胳膊肘。
??玉夭,玉夭,玉夭……玉笙一路反複念著,刻意強化記憶。
??回屋,兩個滿手泥濘的人去清洗幹淨,過來規規矩矩的伺候起玉郎。
??掌燈,添茶,玉笙去燒洗澡水,玉郎則去了書房。
??陶夭夭替玉郎鋪紙磨墨泡好毛筆,回自己房裏端來今天新做的插花。
??一個粗糙的圓口陶瓷瓶,瓶口大大的,瓶身像彌勒佛的肚子,還是她在廚房某旮旯找到的。
??她今天摘桂花時想到的雅事,插花便是其一。
??她端著瓶進來時玉郎便聞見一股幽香,正要捕捉細品時又杳無蹤跡了。
??陶瓷瓶被陶夭夭放置在書桌端,玉郎細看那造型覺得頗有意趣,左側斜斜的一杆桂枝,滿綴著金黃細密如米粒的花朵,不見一點綠色,右側隻一枝綠葉,簡單卻不寡淡。
??玉郎剛想讚美兩句,陶夭夭放下東西卻轉身出門了。
??燈光下,桂花香氣似更明顯了些,那甜絲絲的味道有意無意往人心裏鑽。
??玉郎嘴角噙笑,揮筆疾書,一路龍蛇飛舞。
??陶夭夭再次進門,這次端的是桂花茶,盛在白瓷茶盞裏,色如檸檬,馨香縈鼻。
??玉郎飲了茶,盛讚陶夭夭的巧心思。得了稱讚的她心比桂花蜜還要甜,裝模作樣地審視起玉郎的書法,很想大大表揚一番,可是一個字都沒有認到,麵皮頗有些發紅,隻好硬著頭皮品評:龍飛鳳舞。
??玉郎把筆給她,道:“幾年沒有看到夭夭墨寶了,來寫寫,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偷懶。”
??“啊?寫字,還是不要吧,我的字醜得驚天地泣鬼神。”
??陶夭夭在心底罵自己:往書房蹭什麽蹭,這下要丟臉了。
??如今的陶夭夭內裏可是陳陳,現代人早不用毛筆,穿過來後在寫字這塊她丟臉無數,丟著丟著也就習慣了,又無發憤圖強的心,故那字依然是神憎鬼厭令人側目。
??“不是啊,夭夭的字一向不錯的,娟秀俊逸。”
??玉郎卻執意把筆往陶夭夭手裏塞,料定她又跟以前一樣自謙。
??陶夭夭見推脫不掉,磨磨蹭蹭在書桌前站定,手上的筆如有千鈞,任怎麽拿,都覺得不得勁。
??玉郎拿眼神鼓勵她書寫,可她幾欲下筆都躊躇,她訕訕道:“寫什麽?”
??“隨便啊。”玉郎那嘴角又噙了笑意。
??隨便,好吧。她咬了咬牙,在心底又複誦了一遍我是瘋子我怕誰,然後下筆磕磕絆絆地書寫:
??題桂花
??暗淡清黃體性柔。情疏跡遠隻香留。
??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
??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她這詩可謂對節應景。
??當然,詩也是好詩,李清照的能差到哪裏去。
??但是字慘不忍睹。
??陶夭夭已經超常發揮,用了她略微覺得能見人的隸書字體。
??玉郎默不作聲,眼睛裏是陶夭夭那如三歲幼童筆下的塗鴉。
??那字拚命想站直,卻又佛佛有什麽力量在拉扯著站不穩,不可謂不醜,但個個攢足了勁,把詩意詮釋得非常清楚。
??陶夭夭擱筆,閉眼,見玉郎半天不出聲,低下了頭,問:“哥哥,你是不是在笑?”
??“沒有。”
??玉郎那聲音是要憋出內傷那種。
??“你心裏一定在笑!”
??陶夭夭有點崩潰。不知怎的,以往莫邪等人看見她的字也是會狂笑點評,但她都不覺得怎麽丟份,這刻卻覺得羞慚異常。
??“好吧,我不是故意的。哈哈哈哈哈哈……”
??玉郎索性不裝了,好久沒這麽快樂過。這真是他生平所見最醜的字,沒有之一。但醜原不叫人發笑,隻是這字醜不拉幾偏生又憨態可掬,一個個調皮的貓熊寶寶似的在紙上追逐嬉戲。
??他在想,難不成池塘的水進了夭夭腦袋,連字都不會寫了。
??陶夭夭轉頭瞪他:“…….哥哥。”
??玉郎趕緊把臉上的笑盡力掩飾,認真品評,說真是好詩啊,幾年不見,夭夭的詩確實是大有長進,不愧為奉賢才女。
??字嘛,是退步了一丟丟,好好練練,定能自成一格,現在就很有種獨特“風範”,已經有了返璞歸真的“拙意”。
??陶夭夭不想駁了人家好意,但又忍不住堆起一個假笑,道:“瘋子的瘋,拙劣的拙吧。”
??玉郎昧著良心否定,道:“千人一麵,不若自成一格,況且拙意最難求,很多大書家到老來方得到這個境界。”
??陶夭夭似笑非笑看著玉郎,如果眼神可以說話,大約就是:繼續編。
??玉郎神奇般的看懂了這個眼神,在書架書櫃裏一通倒騰,說要給她看看那些返璞歸真大家的作品,以佐證他此言是良心又實誠。
??還真給他找著幾本字帖和畫作,他隨便翻出幾幅字給她看,問怎麽樣?陶夭夭撇嘴:“不咋樣。”
??他又翻出幾幅畫作,問:這個呢?
??陶夭夭老實答:“一般般。”
??然後玉郎就笑了。
??他跟她講這幾人是什麽年代的書壇畫壇泰鬥,那些都是人家晚年成熟之作。說要得人生真趣味,可得幾十年的藝術和生活淬煉,你以為“風”和“拙”很容易?
??陶夭夭爆笑。心道:哥哥,你真行。
??這麽喪心病狂詆毀人家泰鬥們隻為武裝她自信。她不相信他說的鬼話,但不能不感動這份小心維護她自尊的心。
??“我也想寫好的,就是筆不聽話。”
??陶夭夭又送了一個招牌笑容給他,人畜無害,軟萌軟萌的。不畫仿男妝的她還是個稚氣未退的姑娘,因而那話聽來就帶了十足的真誠。
??“來,記住這些隸書訣竅,方勁古拙,如龜如鱉;蠶頭雁尾,筆必三折;雁不雙飛,蠶不二設;重濁輕清,斬釘截鐵;點畫俯仰,左挑又磔。”玉郎忍不住跟她輕聲解說,一邊在紙上示範。
??又想著她或許應該從執筆書寫開始啟蒙,又越發耐心細致講解如何入筆、走筆、頓筆、提筆、轉筆、撚筆,如何收放力道,如何保持中鋒行筆………
??聽著玉郎輕言細語,溫溫柔柔的聲音,看著他白衣若雲,膚白勝雪的俊美模樣,陶夭夭覺得他更像個教書先生,真沒法把他和沙場征戰的將軍聯係起來。
??她老老實實照著玉郎指點動筆,總是意到筆不到,明明覺得他說的意思都明白,也是照著那路子寫的,但寫出來就是四不像。
??再看筆下的字,彎彎扭扭,有如蠶在爬行。
??玉郎不忍卒視那字,腦子一熱就握住筆杆帶她寫。
??陶夭夭又有了那天坐在馬上的感覺,身後一股令人眩暈的男性氣息裹著熱浪包圍了她。那氣息很奇妙,竟有些微微的香甜,像極了桂花香,但又似乎不是,不知怎麽的,她覺得幸福也許就是這種味道,嘴角不由自主就翹起來。
??寫完,玉郎頹喪地發現,紙上爬行的蠶更大了。
??正好這時玉笙來招呼玉郎去沐浴,他趕緊撤退,丟了一句話給陶夭夭:好好練!
??好好練是必須的,特別是剛得了玉郎筆畫訣竅。幽幽暗香裏,之前那股若有似無的幸福味道還在,陶夭夭規規矩矩一筆一劃地寫著,寫出了點歲月靜好的況味。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