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三章 董小宛病體纏身 順治帝初詢佛法
順治要為四阿哥逾製操辦喪事的事情,還是傳到了太後耳中。
??孝莊太後愣了半天,沉思良久,還是歎了口氣,對蘇麻喇姑說:“皇帝最寵愛這個四阿哥,董小宛為了四阿哥的死又病倒在床,一病不起,皇帝這麽做,也是為了安慰董小宛,就由他去吧。”
??蘇麻喇姑擔心地說:“太後仁慈寬宏,就怕群臣不答應,物議紛紛.……”
??果然被蘇麻喇姑言中,順治擇定吉日準備給和碩榮親王下葬,命滿朝文武,三品以上都去送葬,掀起了軒然大波!
??群臣紛紛上表,以朝廷從無此例為由,勸皇帝收回成命。
??順治皇帝一概不理,也不下旨斥責,將所有奏折留中,全部不答複。
??喪禮如期舉行,順治親筆寫下《皇清和碩榮親王壙誌》,抒發對皇四子的寵愛和痛惜之情。製曰:和碩榮親王,朕之第一子也。生於順治十四年四月初七日,禦天於順治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蓋生數月雲。爰稽典禮,追封和碩榮親王……嗚呼!朕乘乾禦物,敕天之命,朝夕祗懼,思祖宗之付托,冀胤嗣之發祥。惟爾誕育,克應休禛。方思成立有期,詎意厥齡不永!興言鞠育,深軫朕懷……
??祭文念完,群臣又是大嘩,四阿哥上麵明明還有四個哥哥,卻稱四阿哥為第一子,置其他三個阿哥於何地?順治卻不管,忙於照料皇貴妃董小宛。因為董小宛在送葬時悲傷過度,昏厥了過去!
??董小宛這一病就將近一年,正月底發病,直到十一月,仍然纏綿病榻,日漸消瘦,整天混混噩噩茶飯不思,悲傷過度,常常夜不能寐,整夜咳嗽。
??禦醫診斷下來,說是悲傷肺經,過度悲傷而導致的氣消、傷及心肺諸多髒器。中醫認為肺主氣機的升降,升者,陽也。降者,陰也。而對悲喜來說,喜者,陽也。悲者,陰也。過度悲傷導致經脈裏陰氣過重,肺氣不升,一身氣機過降,外在表現就會想哭,心情不好,易於悲傷,麵色慘淡,神氣不足,脈象緊或者結,茶飯不思。
??順治也懂些醫理,看看董小宛哀傷欲絕的樣子,知道要讓董小宛開心起來才好,可董小宛痛喪幼子,怎麽能夠開心!
??這天,小玉端著藥碗走進承乾宮的臥室,就看到剛剛被她勸到床上休息的董小宛又坐在案前,專心致誌地寫著什麽。小玉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輕輕走過去,小聲說道:“貴妃娘娘,該吃藥了”。
??董小宛不用抬頭看,聽聲音就知道是小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小玉從秦淮河畔就一直跟著董小宛,名為主仆,情同姐妹,此刻打量打量董小宛,烏黑的眼圈、毫無血色的麵容以及強打精神的笑容,哪裏還有當初的風采?
??小玉眼眶紅了,歎息道:“娘娘,早知道宮裏這麽複雜,我們當初不如就不進宮了,在秦淮河畔相依為命,倒也逍遙自在,強似這裏勾心鬥角,把四阿哥的性命都送了!可惜他還不滿周歲,連個名字都沒來得及起.……”
??董小宛頓時熱淚盈眶,自言自語道:“害人的人有好處麽?淑惠妃和奶娘曹氏,被亂棍活活打死,直接拖出去燒化,連個屍骨都沒留下!”
??小玉哽咽道:“娘娘千萬要保重身子啊,您本來就瘦,現在又瘦了一圈,連原來的衣服都嫌大了,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董小宛歎息道:“生死有命,由他去吧。”小玉忙說:“萬歲爺的萬千寵愛都集您與一身,您要有個好歹,讓萬歲怎麽辦?”
??董小宛幽幽地說:“後宮佳麗如雲,你還怕皇上沒人喜歡?男人不是都這樣,年老色衰,感情也就淡了。我最近攬鏡自照,發現我都有少許白頭發了,聖眷還能維持幾時?”
??小玉激動地說:“不!皇上不是那樣的人!四阿哥沒了,皇上還是照樣每天來承乾宮過夜,從不染指別人。有時候娘娘逼著皇上去別的宮裏過夜,皇上下半夜又回來了.……”
??董小宛淡笑了笑,說:“現在我什麽都看淡了,沒事就抄寫《心經》,唯有佛經才能讓我安靜下來……對了妹妹,皇上也喜歡佛教,你說他看見我抄寫《心經》,會不會高興?”
??小玉答:“我看怕是高興不起來。娘娘,您最近變了,非但慫恿皇上去別的娘娘宮裏過夜,哪位娘娘、妃子病了,您還親自去伺候湯藥,忙裏忙外,全然不顧自己的病還沒好……我聽養心殿的太監說,皇上今天又發火了,說您常去永壽宮照顧恪妃,今天來承乾宮再看不到您,皇上要去永壽宮大鬧了!”
??董小宛淡淡一笑,說:“恪妃是皇宮裏除我之外唯一的漢人妃子,身子又弱,我常去走動走動,照料她些,有什麽不對?”
??小玉正要搭話,忽然外麵響起太監的聲音:“皇上駕到.……”話音剛落,就見順治滿臉陰沉地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在董小宛的床上,下旨說:“小玉出去。”
??小玉一愣,皇上雖然威嚴,但是在承乾宮裏從不大聲說話,應該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小玉沒有立刻出去,順治大喝道:“出去!”小玉一驚,連忙誠惶誠恐地退下。
??董小宛心裏也是吃驚,低眉順眼地走到順治跟前,怯怯地問:“皇上生氣了?”
??順治忽然站了起來,衝著董小宛大聲嚷道:“你還知道回來啊!我看承乾宮幹脆拆了算了,你在宮裏不用有住處,哪個宮主位有病,你就住哪個宮算了,還回承乾宮做什麽!”
??董小宛望著咆哮的順治,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麽發脾氣,還是心疼自己勞累!果然,順治繼續說:“你看看你自已,都憔悴成什麽樣子了?我再三叮囑裏,靜養身子,誰生病了都由禦醫去照料!可你倒好,皇後生病了你去照顧,貞妃生病了你也去,現在恪妃有病,你又去照料,你當你是大內總管啊?!你不用對誰低三下四,這皇宮裏朕說了算,皇後本來是給你的,可你死活不要!我還告訴你,今後那位妃子生病,包括皇後,都不許你去照看,你再去看誰,我就廢了誰!”
??董小宛一言不發地聽著順治發火,心裏明白,四阿哥的死,非但對自己,對皇帝的傷害也極大!順治也開始看佛經了,因為人生有太多的不如意,貴為皇帝也不例外。
??董小宛心裏也明白,要讓皇帝高興起來,最好的辦法是給他再生個兒子!可自己身子這麽弱,經常吃藥,問過禦醫了,說此時不宜生育……
??順治發了一通火,氣也消了不少,看看董小宛站著呆呆地流淚,心中不忍,站起來把董小宛攬在了自已的懷裏,心疼地說:“小宛,別哭,朕讓你受委曲了,是不是?”
??董小宛哭得更凶了,她掙脫了順治的懷抱,一邊用拳頭捶打著順治強壯的胸膛,一邊委曲地哭訴:“你欺負我,你欺負我……”
??順治靜靜地站著,任由董小宛發泄,他知道董小宛心裏太苦了,在宮裏也沒幾個人可以傾訴,四阿哥的死,對她打擊極大!
??順治親自走到一旁,絞了把熱毛巾為董小宛擦臉,溫柔地說:“宛兒,後天太後要去溫泉休養,咱們一起去吧,你也要好好休息一陣了……”
??董小宛漸漸平靜下來,問道:“那朝政怎麽辦?”
??順治笑道:“朕自有辦法,不會耽誤政事。對了,今天你沒出去,在宮裏做什麽呢?”
??董小宛笑道:“我也跟皇上學,信佛了!”說完走過去拿起手抄的《心經》,遞給順治看。
??順治欣喜地說:“朕越來越體會到,人生是苦海,諸般不如意,唯有佛經是指路明燈!朕之前駕幸南海子,在太監的帶領下到了海會寺,見到了臨濟宗龍池派和尚憨璞性聰禪師。朕與禪師交談非常契合,禪師話不多,寥寥數語,道盡人生真諦!朕賜他法號‘明覺’。”
??董小宛好奇地問:“皇上,佛教為什麽要分許多派別?臨濟宗龍池派又是怎麽回事?”
??順治笑道:“佛經博大精深,修行的法門有多種多樣!佛教本來不分派別,因後來修行的人對某一佛經的理解不同,修持的重點不同,人為地分成許多派別。比如禪宗,傾向於言下頓悟,那是大根器的人修的,一般人做不到。武則天做皇帝時,禪宗就分‘南能北秀’,南方頓悟派的宗師六祖慧能,主張明心見性,固然是對的,但不適合初習佛法的人。故而武則天禮遇北方的神秀禪師,主張漸修,慢慢地熏修。臨濟宗龍池派也是南派禪宗傳下來的分支,龍池法派已經是四十三世了!”
??董小宛好奇地說:“什麽時候得空,皇上可請幾個高僧來宮裏說法,太後對佛教也感興趣呢!”
??順治點點頭,說:“憨璞性聰禪師特地向我推薦了江南湖州報恩寺名僧玉林琇,朕幾次派人帶詔書去請他,玉林琇卻清高自持,多次辭謝不應召。不過朕打聽到了,玉林琇的弟子茆溪行森偈語最好,我特地指名召見,應該很快就進宮了。”
??董小宛好奇地問:“京城不是也有許多高僧嗎,何必舍近求遠?”
??順治笑道:“你有所不知,京城是紙醉金迷的繁華熱鬧之所,高僧都喜歡清修,往往藏身與名山大澤之中,輕易不肯出來呢!對了,朕差點忘了,朕之前已派人去浙江寧波天童寺,召龍池派另一位名僧木陳忞進京,算算日期,木陳忞大師也該到……”
??無巧不巧,順治話音剛落,大內總管吳良輔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跪奏道:“陛下,木陳忞大師已經進宮,現在乾清宮外候旨。”
??順治大喜,連忙下詔:“請木陳忞大師到這裏來,皇貴妃也想聽聽佛法呢!”
??吳良輔應了一聲,轉身去請,董小宛連忙喊來小玉,命他打掃一間靜室,灑水焚香,恭候大師來說法。
??半個時辰左右,木陳忞跟著吳良輔來到承乾宮,順治親自出迎,讓進靜室奉茶,董小宛躲在屏風後麵靜聽。
??順治客客氣氣地請木陳忞坐下,自己坐在對麵的龍椅上,大內總管吳良輔給二人斟茶。
??順治問:“大師,我看曆代祖師,大多是漢人得道成佛,滿人能不能成佛?”
??木陳忞微微一笑,反問:“陛下,漢人坐得江山,滿人坐得坐不得?”
??順治莞爾一笑,繼續問:“漢傳佛教都是顯教,藏傳佛教都是密宗,孰優孰劣?”
??木陳忞又笑了笑,反問:“陛下,米飯當得飽,饅頭當不當得抱?顯教密教,殊途同歸耳。”
??順治暗暗佩服木陳忞的機鋒,回答問題深入淺出,比喻得當,果然是悟了道的高僧!
??順治端起茶杯敬木陳忞,木陳忞連忙舉杯回敬皇上,兩人各喝一口,順治又問:“大師,如何是佛法?”木陳忞略一沉吟,笑道:“饑來吃飯困來眠。”
??順治一驚,手中茶杯一顫,問道:“佛法竟如此簡單?”
??木陳忞笑道:“陛下,世人俗事纏身,有幾人做到饑來吃飯困來眠?貴為天子,操勞國家大事,能夠保證每天按時吃飯?能夠保證倒頭便睡,沒有煩惱?”
??順治沉吟半晌,深覺有理!又問:“如何修證佛法?”木陳忞肅然答道:“達摩祖師有言: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
??順治笑道:“此話朕也看過,說來容易,做起來卻難!誰能做到心如牆壁?人在紅塵中,七情六欲難免,怎能心如止水?可有方便法門?”
??木陳忞微微一笑,說:“陛下天縱之資,尤其喜歡漢學,《大學》一書應當讀過?”
??順治頷首道:“那是當然。”木陳忞問:“《大學》的開頭講什麽?”
??順治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木陳忞笑道:“儒釋道三教,其實是一家,融會貫通的。《大學》的開篇,就是普通人學佛的法門!”
??順治大吃一驚,問道:“法師為何這麽說?”木陳忞一本正經地答:“這開篇的幾句話,就是佛教七證的修養功夫!知、止、定、靜、安、慮、得,正是調心的法門!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恰恰說出了初步打坐入靜的步驟。這個法門,實為中國原創的儒家心傳,不隻為後來的道家實修者所引用,也為佛家傳入中土時,借用來說明禪定的方法,影響後世甚為深遠。”
??順治佩服地說:“法師真是學識淵博,融三教為一家!弟子愚鈍,請法師進一步開示。”
??木陳忞笑道:“陛下過謙了。《大學》所說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實‘誠意’應該放在最前麵,任何宗教,先要信,才能深入。‘誠意、格物、致知、正心’這是內明之學,環環相扣,如果內明修養達到‘明德’的境界,由此外用於“齊家、治國、平天下”,就須從“修身”做起。故而‘修身’為內明外用之間的重大關健,也就是《大學》所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修身’達到‘明德’的境界,這是體,‘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用,體用而已。
??佛學不外乎‘戒定慧’三途,由戒而入定,由定而生慧。修佛也好,修道也好,都是從‘戒定慧’入手的。”
??順治聽得佩服不已,感歎到:“不想佛學如此平實,知止而後有定,其實就是做人知足,警惕,守戒,有所不為。由此下去,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就是入定了。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不就是智慧開發了?”
??木陳忞頻頻頷首,笑道:“其實老衲所講,陛下前世都曾學過,隻是轉世後忘了。陛下是個大有來曆的人,老衲不敢泄露天機,不便多說。佛經雲:何期自性本自清靜,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不假修證,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順治眼睛一亮,說:“朕也知道,六祖說‘當知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和大師說的是一個意思?”
??木陳忞笑道:“正是此意!佛說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就是說眾生自性光明,都可以成佛,佛不過是覺悟了的眾生,眾生是迷悟的佛!本性都是光明的,心、佛、眾生,三位一體!”
??順治又問:“儒家的端容正坐,是不是也可以修佛?”木陳忞答:“正是!端容正坐也是一種入靜入定的法門,佛教從來不認為其他宗教不如自己,兼容並蓄,這正是佛教的偉大之處!一切佛學,都以‘戒’為根本,由戒入定,是儒釋道三家都有的法門,但佛教也有‘不共法’,區別與其他宗教。”
??順治問:“請法師明示。”
??木陳忞說:“佛教打坐的姿態,正宗心法是‘七支坐法’,日後我再給你細講。我先講個故事給你聽,有一位出家人,也不念經也不打坐,就拜佛。天天拜,拜了兩三年,不拜了,跑去睡覺了。這睡覺姿勢是佛教的吉祥臥(左手擺在左髖骨下大腿根位置,右手貼右側麵頰枕於枕頭上),一睡睡了三年,三年一個姿勢沒有動過。他那個師弟跑去找師父說,有個師兄死掉了。師父笑道,你不要管,不要亂講,你倒一杯水放在他屁股上看,你過三天去看看。過了三天那杯水一點也沒漏出,可見此人沒有動搖過,這是身定。
??還有一個出家人,出家前笨頭笨腦,不大識字,入定後大睡了三天,醒來能詩善畫,十分了得!其實這也沒什麽,是他‘自性光明’因入定喚醒了,前世讀過的書,學過的繪畫,都想起來了.……”
??順治聽得十分入神,忽然木陳忞笑道:“陛下,您身後屏風裏躲的是貴妃娘娘吧?”
??順治大吃一驚,問道:“大師如何得知?”木陳忞答:“真修行的人,不一定非要打坐入定,站行坐臥,無時無刻不在定中,而且夜眠無夢,入大光明定!老衲勉強做到了這點,哪怕有人輕微的呼吸,都能察覺。而這裏是承乾宮,敢躲在皇帝背後的沒有別人,隻能是皇貴妃娘娘!比老衲修為更高明的人,六根可以互用,鼻子可以聽,耳朵能夠看,其實這也沒什麽,屬於修佛的副作用——神通而已。”
??順治聽得五體投地,連忙喊出董小宛來,一起參拜木陳忞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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