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一章 一路所見皆是苦 一僧一道說今古
文天祥高高興興地背著行囊帶著盤纏出發,赴臨安趕考。
??母親曾德慈舍不得第一次出遠門的兒子,一再叮囑他雇車或坐船,文天祥嘴上答應,心中卻打算步行前往,一路閱曆閱曆。
??文天祥十分敬重母親曾德慈,母親出身書香門第,是泰和縣梅溪曾鈺的女兒,是個真性情人,對文天祥和弟弟文璧無微不至地關愛!母親非但對兒子好,對丈夫謙和,從來不拌嘴,對家族中的三姑六婆都是一團和氣,持家又非常勤儉,好吃的好穿的都盡著丈夫和兒子,對自己卻恬淡寡欲,文氏家族和鄰裏都交口稱讚曾德慈的賢德。
??曾德慈在文天祥小的時候,就經常給他講一些本鄉先賢的故事,尤其是廬陵四忠:歐陽修、楊邦義、胡銓和周必大的故事。母親說這四位大忠臣都是忠心耿耿又堂堂正正的君子,是大家學習的榜樣。母親尤其推崇胡銓,胡銓與李綱、趙鼎、李光並稱“南宋四名臣”。紹興八年,秦檜主和,胡銓上疏力斥,乞請皇上斬了秦檜與參政孫近、使臣王倫,聲振朝野。
??文天祥高高興興地辭別了慈母和幼弟,一邊趕路,一邊觀賞風景,初次出遠門,一切都是那麽新奇!
??廬陵地形以山地、丘陵為主,東、南、西三麵環山。境內溪流河川、水係網絡酷似葉脈,贛江自南而北貫穿其間,各處支流分割出一塊塊水田。此刻正是秋天收獲的季節,一路所過農田,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景象。
??文天祥家境尚可,沒幹過農活,就好奇地邊走邊看;一塊田裏黃燦燦地,不少農夫在剝玉米,先把一顆顆的玉米稈放倒,然後再一個個掰下來玉米。
??文天祥站著看了一會,對靠近的一個老農說:“老伯伯,剝玉米不難吧?”老農抬頭看了文天祥一眼,歎氣說:“公子哥,你一看是個讀書人,農活哪一樣是容易的?這玉米葉子劃到身上就起紅道,又疼又癢,掰玉米時間長了指頭也生疼。”
??文天祥歎了口氣,繼續前行,走了一程,看見前麵田裏有幾個人在田壟上擇花生,就走過去笑問:“大叔,擇花生不苦吧?”
??那個年長的大叔笑道:“人世間哪一樣不苦啊?這擇花生看起來輕鬆,以坐在板凳上邊擇邊聊天。花生少的時候可以慢慢的擇,這樣比較幹淨,要是花生多的時候就隻能摔了!竹筐上放一個木棍,揪著花生的葉子使勁地摔在棍子上,這樣花生都落到了竹筐裏麵,不過一天下來胳膊也是非常酸疼。晚上倒可以煮上一鍋的嫩花生,這是唯一的享受了。”
??文天祥想想,歎了口氣。自己讀過一本佛經,釋迦牟尼佛出家修道的原因,是他有一次出皇城四門遊曆,見到的都是苦楚,心來慈悲眾生受苦,發誓要成道超度他們,今天自己剛出來,就看到農夫這麽苦,心裏百感交集。
??文天祥繼續往前走,看見一塊田裏一對老農夫婦在挖紅薯,就走過去施了一禮,問:“老伯,你在這裏挖紅薯不苦吧?”
??老伯抬起滿麵滄桑的臉,看了看文天祥說:“後生,我們老兩口歲數大了,吃飯都嫌硬,隻能種點紅薯,熬些粥喝。這收成也要看天時,天時好的話,紅薯的產量高,種上幾分地就夠我們老兩口吃上整個冬天了。挖紅薯的時候要用巧勁,大概估算出紅薯的位置再挖,否則容易把紅薯砍斷,這樣的紅薯就不耐存放。大鎬下去連土帶紅薯都提了上來,一塊塊的收拾幹淨裝袋運回家裏。一時半會吃不完,要專門挖一個紅薯窖,紅薯放到裏麵能存上半年。要是遇上極寒的天氣,紅薯拿出來都黑了,口味苦也隻能將就著吃吧,這麽大歲數了,女兒又遠嫁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文天祥歎了口氣,繼續往前走,前麵出現一片果樹,幾個青年果農正爬在蘋果樹上摘蘋果。
??文天祥走到樹下,笑問:“各位仁兄,種蘋果比種莊稼強多了,這活不苦吧?”這時一個小夥子站在樹上,看了看下麵的文天祥,說:“小兄弟,你想得太簡單了,哪一樣飯好吃?種果樹是不太累,可也看天時吃飯,蘋果樹喜澇怕旱,雨水要足才好長,要是雨水不足,結出來的果子又小又澀,賣不上價錢;掛果的時候,還要陽光充足,要是連綿陰雨,結出來的果子就不好吃!摘蘋果也危險呢,要先選紅的摘,一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輕則折胳膊斷腿,重則喪命!”
??文天祥歎了口氣,繼續往前走,來到一處地方,道路兩邊都是種芝麻的田,田裏許多農夫在收芝麻。
??文天祥欣喜地走過去說:“這位大哥,今年收成不錯啊?”一位農夫打量打量文天祥幾眼說:“也是靠天吃飯唄,芝麻喜歡溫暖,天氣冷了收成就不好,遇到下雨天還要挖一些小溝排水,還要經常除去雜草;收獲的時候也不容易,要在地上鋪一層布,幹了的芝麻夾都裂開了口,稍微不小心就落在地上,芝麻太小不好撿,這樣就白白浪費了。”
??文天祥歎了口氣又往前走,沿著官道轉了個彎,道邊田裏白花花的一片,許多男女在田裏摘著成熟了的棉花。
??文天祥走過去,對著最近的一位農婦問:“大姐,摘棉花苦不苦?”那農婦白了文天祥一眼,說:“哪有不苦的?這棉花重倒是不重,可都要靠手摘,腰裏係著半截口袋,一點點地把摘下的棉花放到口袋裏。而且每天都有新的棉花開放,一直需要這樣趕摘,一天棉花摘下來,腰累得都直不起來!”
??文天祥默默無語,又往前走,忽然眼睛一亮,路邊一塊田裏,有一頭牛在不住地拉著一個木製轉盤走動著,牛旁邊不遠有一條小河。
??文天祥好奇地走過去看,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說:“公子沒見過這個吧?”文天祥一驚,這才發現地上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農,正坐著抽一袋旱煙。
??文天祥連忙上前施禮請教,老農說:“這就是牛轉水車,俗稱牛車。是以牛的力氣來拽動轉盤,通過木頭輪齒帶動龍骨鏈刮水板,將水刮起灌溉農田。牛這畜生也苦呢,吃的是草,白天都得幹活,老了幹不動了,難免一刀之苦,宰了吃肉!”
??文天祥無語,默默轉身離去,走了半晌,已過了午飯時候,才看到路旁有一家小飯店,就走進去吃午飯。
??文天祥點了一盤炒肉絲,兩個蔬菜,埋頭吃飯。文天祥雖然是文人,卻身體極好,難得生病,飯量也大,吃了一碗飯,又續了第二碗。正在吃著,忽然旁邊一桌來了兩個奇形怪狀的人,坐下各自點菜。
??文天祥瞟了一眼,二人都是出家人,一個是胖和尚,身軀很胖,頭上臉上都是油光鋥亮,一個是道士,卻又高又瘦,手上還拿著一柄拂塵。
??文天祥低頭吃飯,不一會兒,小二陸續端來酒菜,送到隔壁那桌,忽然和尚與道士大笑起來。
??文天祥忍不住轉頭看去,隻見那胖和尚笑著說:“道長修道之人,怎麽也點了雞鴨魚肉?”瘦道士笑道:“你我萍水相逢,你卻問我這個。道祖老子是騎牛的,所以我們道士隻有牛不吃,其他都吃。你一個出家人,理應茹素,怎麽也吃起魚肉來了?”
??胖和尚笑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你不見我們佛教的濟公大師吃肉喝酒麽?我現在這都吃得簡單了,要是放在二十二年前,我吃得還豐盛呢!”
??瘦道士笑問:“莫非大師忽然發了慈悲之心,不大吃酒肉了?”胖和尚笑答:“非也非也,卻是囊中羞澀了!”瘦道士問:“為何最近才囊中羞澀?”胖和尚說:“道兄莫非不知?當年宋金兩國交兵,死者無數,死了人,自然要請我們和尚去做法事,襯錢自然是少不了的,道長想必也發過一筆財吧?”
??瘦道士笑道:“誠如兄台所言,那些年做法事的多,自然也少不了請我們道士去念些經懺。大師莫非也知朝廷的大事?”胖和尚說:“當然知道,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文天祥出生前兩年),大宋聯合蒙古滅了金國,終於雪了當年的靖康之恥,宋金兩國百年的對立也結束了,天下承平。”
??瘦道士沉吟道:“依本道士看來,禍福相依,這卻未必是件好事!”胖和尚眼睛一亮,說:“倒要請教道長?”
??瘦道士說:“大宋驅走了一條狼,卻迎來了一隻虎,算是禍福相依吧!當年的‘聯蒙滅金’是臨安朝廷經過深思熟慮做出的決策,但這一結果對大宋而言並非福音,因為此刻朝廷麵對的是比女真人更為強悍的蒙古人。蒙古人在滅亡金國之後並沒有停止南下的步伐,而是繼續南進,將滅亡宋朝作為他們的下一個目標。”
??胖和尚和尚笑道:“大師知道得還不少,灑家敬你一杯酒,願聞其詳?”
??瘦道士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說:“據貧道所知,‘聯蒙滅金’的決策幾度峰回路轉,最終在很多意外事件的促成下,大宋不得不走上了‘聯蒙滅金’的道路。而且從過程來看,大宋朝廷並非不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最後走上“‘聯蒙滅金’”的道路更多是一種‘兩害相較取其輕’的無奈。早在南宋初期,宋朝便開始有人開始注意到蒙古這支力量的存在,並試圖借助蒙古與金國的矛盾引蒙古為外援。
??著名文士洪皓便是第一個注意到蒙古的南宋官員。他曾經在建炎三年(1129年)出使金國時被扣留,在被羈押期間,他了解到很多關於金國的情況,寫成表章,並設法托人將他的表章送到宋廷,倡議與蒙古人聯手抗金,隻因當時宋廷已與金國簽訂了‘紹興和議’,無意於北伐收複故土的大業,此事便被擱置下來。
??紹興三十一年,海陵王完顏亮撕毀‘紹興和議’發動“正隆南伐”,宋將劉錡、吳璘便傳檄蒙古、契丹諸部共同攻金。而那時蒙古各部陷於內戰,無力南下。
??幾十年後,成吉思汗統一蒙古諸部,頻頻攻擊金國,但宋寧宗卻顧忌起來,時任左相的餘端禮就上書指出:‘萬一韃靼得誌,直犯中原,或虜酋逃遁,逼近邊界,恐中原有覆卵之危。’宋寧宗就加強了對蒙古的戒備。
??而大臣們的意見分為兩派,一派主張與金國休戰,保持和議,認為‘聯蒙滅金’可能重蹈當年聯金滅遼的覆轍。一派主張聯蒙滅金,以雪靖康之恥!宋金兩國世仇太深,終於後一派占了上風,為報靖康之恥,宋朝最終選擇了不與金朝結盟。
??偏偏此時金國犯下大錯,藐視宋廷,根本沒有想到去爭取宋人聯合抗蒙,相反在得知南宋要斷絕歲幣的輸納後,大為不滿,大舉伐宋!宋廷被逼無奈,隻有聯蒙抗金!
??三國大戰多年,嘉定元年金章宗死後,衛紹王完顏永濟即位,金國開始逐漸處於下風。嘉定四年,金軍主力盲目出擊尋找蒙古軍主力決戰,結果接連在野狐嶺、會河堡兩次會戰中敗北,主力軍隊損失慘重,一時之間兩河地區兵力空虛,局勢危如累卵。
??為避蒙軍鋒芒,嘉定七年七月金國舉朝南遷,將兩河、山東地區拱手讓給了蒙古人。這樣一來,非但丟失數百裏的土地,還被切斷了北逃的後路!還導致金軍缺糧,軍心不穩。
??而金宣宗完顏珣不肯與宋議和,反而派出二十多萬軍隊在兩淮、京湖、四川三個方向對南宋發動了進攻。南宋奮起抗擊,打了七年,金軍損失慘重,國家精銳幾乎喪盡!蒙古趁機出兵,滅了金國!
??而蒙古軍滅金時,曾向南宋借道夾擊金軍,卻遭到拒絕,幾次分兵伐宋,幸好被守軍奮力擊退。”
??瘦道士娓娓說完,胖和尚舉杯連敬幾杯酒,二人轉而談些做法事如何賺錢的事,文天祥飯也吃飽了,結了賬,走出小飯店。
??文天祥聽了一僧一道的話,腦中思潮起伏,原來國家大事也是互相利用,哪有什麽道義可言?一邊想,一邊急急趕路,等到天黑,卻發現走到一座小山下,四顧無人,錯過了宿頭!
??文天祥從未出過遠門,一看急了,雖然是秋天,但是夜裏很涼,卻到哪裏去住宿?
??情急之中,文天祥想起書本上的話,讀書人貴在養氣,每逢大事必有靜氣!慢慢安靜下來,仔細觀望,小山之嵿隱隱有一座屋子,似乎是座小廟!
??文天祥暗暗高興,快步爬上山去,果然有一座龍王廟!
??廟門大敞四開,文天祥匆匆走進去一看,裏麵空蕩蕩地,並無一個人影,而香案、龍王像等物都幹幹淨淨!
??文天祥仔細一想,明白了,這龍王廟必是周圍鄉民所建,平時沒有人住,但經常有人來打掃,遇到久旱不雨或久澇成災的時候就來跪拜禱告龍王顯靈!
??文天祥轉身走出廟去,尋了些枯柴幹草鋪在地上,把自己的包裹當枕頭,趕了一天路,很快就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忽然耳中隱隱聽到有人喊:“文天祥,文天祥!”文天祥驟然驚醒,坐起來一看,卻四下無人,一縷月光照進廟裏,氣氛十分詭異!
??文天祥驚問道:“是誰在喊我?是誰?”
??廟裏的龍王像忽然閃閃發光,嚇了文天祥一跳!
??忽然一個慈祥的聲音響起:“孩子,莫要害怕,我是龍王,卻不是這裏的龍王,特地附身在這神像上,點撥你幾句。
??你已經忘了前世的事,前世我就是龍王,和你有很深的淵源,你都忘了!
??日間你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你見到的那一僧一道,都是道教與佛教中的敗類,真修行的人不是這樣的!好比我們龍生九子,各有善惡、賢愚不等,你不可丟了自己的誌向!
??你白日所見的農夫各種苦惱,才是真實的人生,你對他們起了憐憫之心,極好!
??你母親平素教誨你的,要向忠臣學習做人,歐陽修、楊邦義、胡銓和周必大才是你學習的榜樣!為人在世,忠孝為本,你前程遠大,將來名垂青史,切不可自甘墮落,望你三思,三思.……”
??文天祥聽完霍然開朗,再聽聽,龍王廟裏卻沒了動靜,知道是神靈點化自己,跪下恭恭敬敬地給龍王像磕了三個頭,倒頭安然睡去。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