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哭泣的人

  小白龐大的身軀轟然墜地，四肢劇烈地抽搐起來。八角毛被李無行通過它的鼻子拍進了氣管裏，細小的毒毛粘住管壁，順著血液迅速四處擴散。陰森森的綠色逐漸蔓延到小白全身，它那因痛苦而伸長的僵直的嘴，開始嘔出墨綠色的血液。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摁都摁不住，簡直像鍋裏沸騰的水。


  威風凜凜的小白，現在像條掉進鹽堆裏的水蛭，吐著血，全身縮成一團；渾身都成了綠色，嘴和耳朵都在向外流血。它疼得要大叫，但喉嚨卻再也發不出聲音，隻能扭著身子，艱難微弱地哼著。


  李無行眼前的景象多了一些東西：小白血條旁邊多了一個綠色的小骷髏頭像。它的豬頭上，不斷冒出紅色的數字：5。


  圍觀的豬人們發不出聲音了——一聲哼唧也發不出。它們原本淡粉色或黑褐色的臉，都變得跟小白的臉一樣慘白。


  小白原本隻剩一百的血條迅速下降，一會就見了底。當生命值降到5時，血條卻再也不動了，它的頭上也不再冒出數字。


  小白還有一口氣，但再也站不起來。


  李無行撿起它在掙紮時扔下的棒子，蹣跚著走到它身邊，對著奄奄一息的豬人統領，高舉起它自己的武器。


  胳膊上的血被月光照成銀色，滴在豬人的臉上。


  “安息吧。”


  係統提示：恭喜你擊殺新手任務關卡首領，獲得30點體質屬性獎勵。


  生命值瞬間猛增三百，麵板屬性煥然一新，胳膊上的傷隨著生命比率的提高也突然痊愈。但因為不滿血，李無行仍感覺渾身疼痛。


  係統提示：你現在已裝備新武器，骨棒。


  骨棒：優良；攻擊0——25；耐久99；損耗比率20:1；重量12

  額外附加屬性：攻擊下限 2；耐久 10。


  李無行揮舞手中的大棒，輕盈得難以置信。雖然剛才小白的攻擊速度就比自己快了不少，但是相同的武器在自己手裏，明顯攻速還要快得多。李無行多揮幾次細細感受，覺得這武器在自己手裏，攻速至少是小白的兩倍。


  他突然意識到，攻速不是由武器自身決定的。


  ——應該是體質的原因，李無行想到，自己現在的體質屬性是81，生命上限810，小白的生命上限是250，如果怪物遵循相同的屬性機製的話，它的體質應該隻有25。武器重量本身是不變的，如此一來，顯然體質越高，攻速越快。


  李無行掂量著手裏新來的武器，掃視了一圈傻愣愣的豬人。它們驚怖於統領的陣亡，久久回不過神，蔫頭蔫腦地難以釋懷，呆在了原地。


  ——殺光剩下的豬人，我就能把村子奪回來了！

  正要行動的李無行，突然聽見了小碧的呻吟聲。沉溺於戰鬥之中的他才想起來，小碧身上還有傷。如果自己沒頭沒腦地隻顧著跟豬人打架，而小碧卻傷得不能跑著跟上自己，那她很可能再次落到豬人的手裏。


  李無行走到小碧身邊。


  “小碧，你還能跑嗎？能跟得上我嗎？”


  小碧有氣無力地搖搖頭。


  “我被豬人踢傷了，一跑就疼——哥，你先去趕跑豬人吧！我能保護好自己！”

  ——你都受傷了，怎麽保護自己？


  李無行沒有說話，他在小碧麵前俯下背，胳膊向後一彎摟住小碧的腰，兩手向上一撮，如同一片花瓣的小碧，便輕盈地落到了李無行的背上。


  小碧隔著肩頭把滑滑的臉緊貼到李無行的臉頰上，兩腿用力夾緊李無行的腰以防掉下來，卻還是言不由衷地逞強說：“哥，背著我多沉啊，放我下來吧，我能保護好自己的。”


  李無行感受著腰間小碧腿的夾力，感受著緊貼自己的熱乎乎的臉，笑著說：“你說能保護好自己就能保護好自己了？我不信。”


  “可你背著我，怎麽能打得過豬人呀！我不想拖累你。”


  “哈，麵對這群弱小動物，哪怕再背十個你，照樣小菜一碟！”


  李無行剛要行動，突然感覺臉頰濕漉漉的——小碧哭了，淚水蹭到自己臉上，打濕了肩膀。


  李無行慌了：“小碧，你的傷很疼？我現在放你下來——”


  小碧搖搖頭，哽咽著說：“我隻是······害怕。”


  “不用怕，我會保護你——要是隻把你一個人留下會更危險啊。”


  “哥，我不是怕這個······”


  小碧憂傷的聲音像飄落的雨絲，輕輕細細，點點地、濕潤地打在李無行心裏。


  “我看見你被豬人踩住，我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哥，我已經眼睜睜看著你在我麵前戰死過一次，我好怕剛剛你又把我一個人撇下——哥，我最感激的事就是你活了過來，哪怕你現在真的是往生者，你也永遠是我的丈夫，我也永遠是你的妻子——哥，你千萬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了······”


  李無行的心在溫暖的水裏化掉了。在被小白打至瀕死時，自己腦海裏突然湧現的幻影，雖然隻有一瞬間，卻讓自己感到如同獨自一人在冰窖裏呆了一萬年的寒意。那些影子讓自己窒息，比小白的擊打還要可怕——但它們已經不真實了，因為對現在的自己來說最真實的，是小碧落在自己臉頰的眼淚。


  “小碧，吻我吧。“


  “嗯。“


  還有些血跡殘留在嘴角。自己臉上落下被雨打濕的血色的花。


  李無行掄起棒槌，背著自己可愛的妻子，與小碧一起大喊著，殺進了豬人的陣容。


  豬人見勢不妙，撒開蹄子四散奔逃，但速度還是趕不上哪怕背著一個人的李無行的速度。


  有的豬人因為首領已死而心灰意冷，憂鬱地坐在地上發呆，情願李無行打死它們。


  李無行跑過它們身邊，毫不猶豫地落下棒子，把他們打回了原型。


  李無行的攻速大大提高，這致使它能在短時間內對大片豬人造成殺傷，攻擊力提高的同時效率也大幅提升。地上一會就到處都是小豬的屍體了。


  原本喧囂不安的村子，突然間一片寧靜。


  李無行把小碧從背上放下，兩人一起打量著滿地的豬，小碧笑了起來：“這下有的吃了。”


  李無行終於長鬆一口氣。他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對自己現在的力量充滿自豪——我已經掌握住遊戲係統大致的規律了，憑這個，我可以戰勝所有困難——村民們一定會把我當英雄看待——也許我會從他們那裏得到一些任務獎勵······

  “咱們休息一下，待會去山上把村民們接回來吧。”


  哼唧——哼唧——


  李無行本能地把小碧護在了自己身後。空氣中再次傳來那讓人警戒的聲音。他循著聲音望去，發現一間小屋裏有燈火，豬人的哼叫聲就是從那間屋子裏傳出來的。


  ——是因為害怕而躲進屋子裏的豬人？不，如果是那樣的話，它為什麽還要點起火光？

  屋子裏不斷傳來的哼叫，聽上去與之前李無行交戰過的豬人不太一樣。那不是一種或憤怒或貪婪的叫聲，更像一個人在思考時的自言自語。從聲音的力度聽上去，裏麵的豬人好像也不會太強壯。


  “哥······”


  小碧抓緊李無行的衣服，用眼神問他：要進去嗎？

  李無行堅信這個村子裏沒有什麽東西還能戰勝自己。他站在小碧身前，大步流星地走到那間小屋的門口，用骨棒捅開了門。


  一陣濃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李無行驚駭得後退一步，小碧顫抖著抓住李無行的衣服，直接俯下身子吐了起來。


  ——地上是村民們的屍體，有好幾具已經被解剖了，血液四處漫淌。一隻瘦弱的豬人蹲在那些屍體旁邊，手裏拿著一把鋒利的刀——的確可以稱得上是手，它的前肢並不像其它豬人那樣還保留著蹄子的形狀，而是有一根大拇指和三根手指。它正用這樣的手靈活地拿著刀，從割開的屍體上刮出脂肪，再把這些脂肪抹到一個小罐裏。罐子旁邊是放倒的火把棍——李無行一下子明白過來，豬人的火把，至少有一部分，是用它們殺死的人的油脂做燃料的。


  屋子裏的場景讓人毛骨悚然，濃烈的氣味如同沙子咯在李無行喉嚨裏。


  ——怎麽會這樣——人怎麽可以被豬解剖掉！豬人是沒有人性的怪物！這些東西怎麽能對人類有尊嚴的遺體動手動腳！


  李無行憤怒，但更多的是驚恐，他從沒想象過人的屍體能夠被豬解剖——倒過來才應該······是正確的······

  “哥！殺了它！”


  身後爆發出小碧虛弱卻異常憤怒的喊聲——他記得山道上小碧曾經說過的，村民們對逝者非常虔敬。


  瘦豬人與那些稍有風吹草動就反應激烈的豬人截然不同，它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兩個長時間站在門口的人連同他們發出的聲音，像空氣一樣從豬人眼前飄過去。它專心致誌繼續手上的工作，刀割向下一具屍體——


  ——下一具屍體，雖然臉上有傷痕，但那健壯的身軀讓李無行一眼認了出來——村長。


  李無行衝上去對準豬暴露出來的後頸，一棒砸下去——


  係統提示：你遭遇了一隻珍稀品質的變異豬人。


  棒子結結實實打中毫無防備的豬人脖子，一個25冒出來，但它並沒有像其它豬人那樣死去。疼痛讓它吼叫著翻滾出去，一頭撞在牆上。如同大夢初醒，它詫異地呆坐著，還沒完全搞清究竟發生了什麽。


  村長夫人鐵大娘的哭聲在自己腦海裏盤旋。一個救過自己命的人，遺體要被豬解剖。李無行攥緊骨棒不依不饒逼上去。豬人認得李無行手裏的武器，它不知道自己的首領發生了什麽，隻本能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它無助而恐懼地坐在地上不斷向後退，直到身後是個牆角。

  李無行的臉像嚴冬裏覆蓋大地的冰。他對著毫無反抗能力的豬人，如同當初小白對著自己那樣，高舉起手裏的棒槌——


  豬人哭了。


  屋子的門敞著，門外滿地豬的屍體，印在李無行身前豬人絕望的眼裏。它就像一個怕冷的人，捂住顫抖的身體；望向能打死自己的李無行的眼睛，除了恐懼和絕望，還有無窮無盡的憎恨。


  豬人刺耳的抽噎聲，鋸條似的，一下一下割著李無行的耳朵。


  李無行舉起來的棒子怎麽也落不下去了——他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他從豬人眼裏看見的東西，就像他從村民、自己甚至是小碧眼裏看見的東西。


  ······它——它怎麽可能有人的情感！

  李無行現在腦袋裏是空的，眼前隻剩了哭泣的豬。


  “哥——打死它啊！”


  李無行呆著不動。


  小碧跑過來奪李無行手中的棒子，李無行突然覺得兩手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手一鬆，武器就落到了地上——恰好在豬人腳邊。小碧立刻去拿，卻拖不動——對小碧來說，太重了。


  豬人隻是埋頭哭泣。


  “哥——它們把村人都殺死了！它們是群怪物！你為什麽不殺它！”


  ······因為······

  李無行拾起小碧怎麽拿也拿不動的骨棒，拉起小碧站到一旁，讓出一條從豬人到門的生路。


  “因為它會為自己死去的同伴流淚啊······”


  ——我不能打死它，雖然我有這樣的力量——我已經殺得夠多了······


  豬人的哭聲就像一隻小刀，在李無行因自己的勝利而膨脹起來的自豪感上劃開一道明亮的傷口。


  ——不，不，即使我的力量遠遠超過對方，我也絕不能輕易地結束別人的生命——如果殺死別的豬人是無可避免，是為了拯救村子，那我就必須為著拯救自己的人性，而放過這一隻會哭的豬人······

  ——可它在解剖人的屍體！它怎麽能——


  ——我們又何嚐不解剖它們的屍體······

  李無行向門口一揮骨棒，說：“你走吧。”


  “哥！”


  小碧氣急敗壞地捶打李無行的腰，李無行默默承受著。


  豬人呆了一會，猶疑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向前邁出一步——李無行沒有動。


  它一把抹掉臉上的淚水，迅速跑了出去。


  李無行走到門口，一言不發地看著趴在豬屍體上哭泣的豬人。


  小碧跪在村民的遺體前，不斷啜泣。


  李無行凝視著快要在西天沉沒的月亮，預感到黎明即將來臨。


  豬人悲慘的嚎叫聲在村子裏盤旋了一會，漸漸遠去了。


  一切都寂靜下來之後，腦海中突然再次出現提示音：

  係統提示：由於你放走了珍稀豬人，一個新的隱藏任務被你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