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慈安之淚(五)
“我用這些年的秘辛分別把他們引到了城中破屋,在屋裏下了迷香,那個男人死到臨頭都企圖用謊話來騙我,我當初上京,四處打探他的消息,他其實早就知道,他說怕我影響他的前程,才讓他的夫人出麵,並不知道我已有了孩子,更不知道我生下了他的兒子,他以為他的夫人已經把我送回了老家,完全不知道這些年,他的夫人都對我做了什麽。他還說他願意補償我,他會休了那個女人,會把我們的苦兒找回來,並且風風光光把我們母子接回盧家。
更可笑的是,我看著那個女人衝進來,瘋魔一般跟他扭打,嘲笑他這些年拿去尋歡作樂的銀兩裏也有一半我的香油錢!她才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人,她恨我,恨我生下了她男人的兒子,不惜對我笑臉相對,姐妹相稱,就為了騙走我的孩兒,然後轉身就把他丟棄。她說,她把他丟在了雨夜裏,早成了野狗嘴下的亡魂!!……”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中,是一個母親生無可戀的絕望。
眾人亦被感染到,有些為人母親的更是悄悄抹起了淚。
“所以你還是殺了他們?”高崇明問道。
“.……是的。我終於殺了他們。嗬嗬嗬,我終於殺了他們。”
高大人皺了皺眉,抬了抬手,示意士兵把她帶走。
突然,一聲“娘!”從圍觀的人群中響起。
這一聲‘娘’叫得太過突然,所有人都停下動作朝發聲處望去。就見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下人衣衫,愣愣地站在那裏,但目光卻望著慈安師太,眼眶紅紅的,腳下是一地破碎了的瓷片,原來剛剛慈安師太說到他兒子時,這位青年還一時失手打爛了手上的茶壺。
慈安師太抬頭看著青年,呐呐問道:“你剛剛,叫我什麽?”
那青少往前走了出來,一直行到慈安師太麵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低低又喚了一聲:“娘!”
慈安師太如遭雷擊,呆呆看著他。
眾人一時被這情況驚住。
那青年抬手,雙手抓著自己的胸前衣襟兩邊用力一扯,光著的半個胸膛露了出來,一塊拇指大的黑色胎記出現在眾人視線裏。
慈安師太眼中現出神采,愣愣地不敢置信,一把抓起青年的左手,顫抖著把袖子使勁拉上去,直到臂彎處出現一粒紅痣十分醒目。她愣愣地看著,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撲到青年身上痛哭起來。
“地上是何人?”高崇明喝道。
青年從悲傷中抬起頭來,朝高崇明磕了一個頭,道:“我是花船上給人端茶的仆從。之前曾是盧府的家奴,盧府出事後,我被發賣了出來,幾經周轉,前段時間被這花船的管事買來,充當跑腿的下人。”
“你真的是我兒?你叫什麽名字?”慈安師太抓著青年問。
“我沒有名字,我是個孤兒,在常氏的陪嫁莊子上長大,人人欺辱,六歲被帶回了盧府,入了奴籍,做了最低等的仆從,常氏讓他們叫我範奴,這十多年來,我在府裏做著最低賤的工作,在盧府,人人都可以對我呼來喝去,可我仍然對她感恩戴德,恭敬有加,我以為是她讓我有瓦遮頭.……娘,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事情是這樣的,她每一次去蓮花庵都帶上我,但是從來不讓我進入庵內,我如果知道,我早該去見你的,一牆之隔.……都是我連累了你,都是我連累了你!”
“不,是我對不起你。是她,太過狠毒!她叫你範奴,是因為娘就姓範呀!她就是故意讓我兒成了無父無母、連名字都不配有的孤兒。明明都是同一個爹生的,可是她的兒子享盡榮華,我的兒子卻活得如此低賤。就是臨死她都要騙我,想讓我一直痛苦,想讓你我永生不得相認!”
說到這裏,慈安師太突然端正身子,跪地朝天拜了三拜,朗聲道:“蒼天有眼,我範氏做了很多傷天害理之事,多條人命因我而死,我曾怨老天不公,如今歸還我兒,我願死後下十八層地獄,以贖我罪!今我一死,前事盡了。”
“娘,你要幹什麽?”聽她這樣說,範奴頓時大驚失色。
眾人表情亦是大驚,神色皆感慨萬分。
慈安師太回了一個慈愛的笑給範奴,道:“對不起,苦兒,娘是有罪之身,娘要去不能再連累你了,今天塵事已了。娘去後,你要答應我好好活下去。如果可以,代娘回去楊梅老家……”剩下的話她沒有再說,但是她的臉上是濃的化不開的愧疚,楊梅老家,那裏有她的雙親。二十多年了,雙親還健不健在?
高台上,琴聲依舊悠悠,她雙手合十對著琴聲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感謝施主的點化,貧尼修行二十多年,從未真正皈依佛門,慈安,是貧尼師傅所賜法號,貧尼卻從來沒有如此法號一般行事。今日有緣得施主一曲,方得始終。阿彌陀佛,願世間男男女女,從今往後,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慈安師太說完,麵朝著小東江的方向,雙腿盤膝坐下,左腳疊在右腳之上,雙手合十,麵慈安祥,緩緩閉上了眼睛。
竟是圓寂了。
“娘!”範奴跪在她身側,默默垂淚。
整個金柳湖畔靜悄悄的,隻有悠悠的琴音依舊傳響著,無哀無戚,送別故去的人。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眾人心中回響著慈安師太最後的這句話,心頭一震,似有所感,隻覺得從來沒有如此清明過。
高崇明帶著慈安師太回去複命了,範奴也跟著走了。發生這樣的事,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整個金柳湖畔已不複開始時的熱鬧,也有人慢慢散去了。
對於人命關天來說,什麽鬥琴比試此時好像就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白衣女子抱著琴起身欠身對船上船下眾人行了一禮,緩緩開口,道:“此次比試,是我輸了。金柳姑娘琴藝非凡,小女子願賭服輸,就此拜別。”說完,抱著琴轉身就離去,彩幔飛舞中再也沒有了那抹白色的身影。
隻有一身紅衣的金柳姑娘,還坐在那裏。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輸贏早已說不清,她看了斜對麵的花船一眼,目的已達成,個人輸贏就不算最重要的。但是.……她看著屏風後已消失的白衣身影,嘴角輕輕彎出一個弧度,眼裏一片冰冷,紅唇輕輕吐出一句,“事情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