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慎之
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隻見周氏的貼身媽媽--沈媽媽匆匆走了出來,沈媽媽和他是同時期的侯府老人,沈媽媽作為小姐的陪嫁從勇毅侯府跟過來,轉眼間,時光匆匆,勇毅侯府早已沒了往日榮光,而他們的鬢角也已染上了白發。但老侯爺僅剩的至親,隻有小姐和世子了,卻弄到如今這般光景,這讓他以後如何下九泉向老侯爺交代!
福伯的心中一時充滿了無限感慨,看向沈媽媽的目光不免帶了十分的希冀。
沈媽媽遠遠就看見了站在院門口的眾人,隻需一眼就認出了離家數年的世子爺,看見世子爺被拒在院外,神情仍然淡然,仿佛如從前那般習慣,背依然挺得筆直。她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
沈媽媽匆匆迎出來,先是給世子福了一禮,望著自家這位俊美出色的世子,聲音滿是歡喜:“讓世子爺久等了,夫人剛剛禮佛完,方才沐浴更衣,耽擱了些時候!”
蘇辭便向沈媽媽點了一下頭,道了一聲:“沈媽媽安好。”
沈媽媽一臉慈愛,柔聲道:“世子爺,進去吧,見見夫人。”
蘇辭腳步頓了一下,邁進了錦繡院。他有四年沒有進過這個院子了,院子裏的景色布置並沒有大的變動,依舊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也許唯一變的是這裏的人吧。
他的母親就站在廊下朝他望來,樣子像極了渴望見到久不歸家的遊子,如果.……如果她的目光不是那樣平靜的話。
看著她比記憶中憔悴了的容顏,蘇辭的心莫名揪緊。
忠義侯府夫人周氏,穿著一身絳紫色的湖綢,梳著低垂的婦人發髻,發上珠釵全無,臉色蒼白,就靜靜站在廊下,看著對方一步一步向她走來,眼神平靜無波。
蘇辭在距離周氏三步之遙便停下,他輕撩下擺,緩緩跪了下去,向周氏拜了一拜,久久伏地不起。
在場眾人皆動容,周氏扶著廊柱,嘴巴動了動,終究是什麽也沒說。
沈媽媽一看,連忙上前扶起了世子,目光溫和:“世子爺快快起來吧,世子爺離京四年,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就很好和夫人說說話,夫人最近身體不適,不適宜久站,還是回屋裏坐著說吧。”
沈媽媽便要去扶周氏,周氏暗暗歎了一口氣,說道:“進來說話吧。”聲音中滿滿都是疲憊。
這時婢女夏雨撤了一壺茶端了上來,沈媽媽親自接了,給周氏和蘇辭各自斟了一杯茶就帶著眾人告退下去了。
周氏坐在上首,蘇辭坐在她的左邊下首,母子倆此刻卻相對無言靜默無語。
沈媽媽一出房門,命夏雨和春花兩個丫鬟守著,便急匆匆拉了二管家福伯到廊下說話。
沈媽媽先歎了一口氣道:“你這個人果真老糊塗!怎麽能就這樣把世子爺帶到這裏來,萬一夫人還是不肯相見,你又該當如何?”
福伯回道:“總不會有比這更差的結局了,你和我都是看著小姐長大的,你日日陪在她身邊,難道忍得下心看著他們母子相見如陌路人嗎?”
沈媽媽被福伯問得啞口無言,半餉歎了一口氣:“正因為我日日陪在夫人的身邊,我才知道,夫人這些年的心結,怕是難解。”
兩人一時沉默了下來,夫人的心結,他們都知道。
屋內,兩個人靜靜坐著,仿佛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又仿佛陌生至極,無話可說。
直到一聲低低的悶咳打破了兩人的沉默,蘇辭抬頭看著他的母親,輕聲道:“母……我讓福伯去請了胡太醫過府上,等會讓他到錦繡院,給您診個脈吧。”
周氏聞言看向下首的蘇辭,臉色略動容了一下,很快便恢複平靜。
她左手抵著心口,壓下心中翻湧的各種情緒,統統化為一句:“不必了,我無甚大礙。”
話剛落,卻見蘇辭已起身,離了座,朝她深深行了一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與哀戚:“懇請母親保重身體.……如果母親隻是不願見到我.……我已讓人重新修葺了外祖父的勇毅侯府,下個月初.……便搬過去。”
周氏身子晃了一晃,低喝道:“你這是要置侯府於何顏麵?”
蘇辭的聲音已恢複他一貫的清冷,聽不出任何起伏,“我已奏明了皇上,下個月是外祖父的忌日,我會搬過去小住。皇上已準了。”
周氏:“如果,我不允許你住進去呢?”
蘇辭自嘲了一聲:“我住在哪裏又有什麽關係呢!”
周氏這些年好不容易修養出來的平靜頃刻間就要土崩瓦解,她右手緊緊扣著扶手,眼內水光湧現:“罷了,你下去吧。”
蘇辭呆立了片刻,方行了一禮,慢慢走了出去。
此時正是夕陽西斜,餘光透過薄薄的紙窗,揮灑在大廳上,隻餘一片斑駁。他的背影在逆光之中,漸行漸遠,水墨色的衣衫融在斑駁的光影中,幾乎看不清顏色。
她站起來,不知不覺往前追逐了幾步,卻突然醒過神來,臉上一片慘然之色。
沈媽媽走進來,歎息一聲,握緊了周氏的手,狀似無意的感慨道:“今天老奴見到世子,竟一時恍惚,竟像是又看見了年輕時的老侯爺。”沈媽媽頓了一下,又自言自語道:“世子的字還是老侯爺給取的。”
周氏突然就想起,那一年,蘇辭十五歲剛參加完殿試,皇上賜宴忠義侯府,朝中眾人前來侯府祝賀,皇上的授業恩師也來了,席間帝師一時興起,就問了世子可取了字。眾人皆知帝師有意為蘇世子取字,大為豔羨,要知道,能得到皇帝的授業恩師親自取字,是何等的榮耀!誰知,蘇世子起身恭敬又認真地回答道:“感謝帝師的垂愛,隻是晚輩年幼時曾隨外祖父一起生活,外祖父當時已為我取過了字,留待晚輩行冠禮之時用。”
當時眾人皆笑世子恃才傲物,不識抬舉,隻有侯爺沉默半餉,問了一句,:“你外祖父為你取了何字?”
蘇辭稽首,回了兩個字“慎之。”
當她知道父親為他取字“慎之”時,她如遭雷擊,心痛久久不能自已。蘇辭出生跟著父親生活那幾年不過幾歲,父親卻已為他取好了字。慎之,慎之,她當時反反複複念著這二字,淚流滿麵。她知道,父親取這二字的用意,父親一生光明磊落,精忠報國,上對得起君主天恩,下對得起百姓蒼生,唯一覺得虧欠的卻是自己唯一的女兒。父親自知道女兒過的不幸福之後,便一直處於自責和愧疚之中,是他為女兒擇了這門親,因他的不慎,卻害了女兒一生的不幸!
那一刻,透過“慎之”這兩個字,她才深刻感受到原來父親心中深藏的自責和痛苦,其實並不比她少多少!可是作為女兒,卻隻沉浸在自己婚姻的不幸中,從來沒想過,父親心中也有痛。
周氏隻覺心中翻湧,為什麽明明是世界上最親的親情,竟變成如今這樣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