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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長安行館中,伏廷正在住處坐著,手裏拿著一份剛送到的北地奏報。


  剛看完奏報上的軍務,羅小義推門走了進來。


  “三哥,都安排好了。”說著壓低聲音:“都中再有新消息就會及時送過來的。”


  “嗯。”伏廷放下奏報:“準備動身。”


  聖人古怪,結束覲見後便再無其他動作,也無安排,他也是時候離開長安了。


  隻是離開前特地布了眼線,留心著都中新的動靜。


  羅小義抬腳出門前,猶豫著問了句:“那咱們就直接回北地了?”


  伏廷掃了他一眼。


  光是一言不發,就叫羅小義覺得好似自己多嘴了似的,咧著嘴幹笑。


  忽的兩隻小手冒出來,軟軟地抱住了伏廷的腿。


  他偏頭一看,是占兒。


  小家夥穿著雪白的衣袍,小臉粉白圓潤,近來到了忍不住想站的時候,經常抱著他的腿做支撐就冷不丁站起來了,口中還咿呀個不停。


  羅小義見狀,趁機溜出門去了。


  伏廷看著占兒抱著自己的腿不放,也就不動,穩穩地撐著他。


  占兒抱著他的腿,晃晃悠悠地站不穩,小臉趴在他膝頭自顧自地玩。


  伏廷看著他這幅模樣,想起棲遲,這一幕沒能叫她看見了。


  缺了她,這些時日以來,占兒倒是與他親近了許多。


  隻一會兒工夫,羅小義忽而又回來了。


  “三哥,外麵來了個人要見你。”


  伏廷問:“什麽人?”


  羅小義表情有些微妙:“就是當初那個箜篌女。”


  畢竟當初在皋蘭州裏是奉迎過他的,忽然跑來這地方求見,叫羅小義不多想都不行。


  伏廷如今倒是對這個人有印象了,那是因為當初在古葉城裏她曾出麵保過棲遲名節,特地被棲遲提起過好幾次。


  “她來做什麽?”


  “早被近衛盤問過了,並不肯說,說是要當麵見到大都護再說。”


  伏廷念及她曾經作為,點了頭。


  羅小義朝外吩咐一聲。


  不多時,兩名近衛推開門,杜心奴走了進來。


  她的身後還跟著個水青布衫的年輕男子,幫她抬著箜篌進來的,放下後與她交換了個眼色,躬身朝伏廷見了禮便退出去了。


  門合上,杜心奴斂衣下拜,向伏廷見了禮:“賤妾聽聞大都護如今身側空虛,特來拜會,不知大都護如今身邊可缺人近身侍候,若蒙不棄,賤妾願盡心盡力。”


  伏廷冷眼看去:“若是因此而來,你可以走了。”


  羅小義在旁咳了一聲,心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三哥正不悅著呢。


  杜心奴不過是有意試試他心意罷了,悄悄瞄一眼伏廷,見他一身軍服,生人勿近的架勢,又看了眼他腿邊緊挨著的孩子,暗暗想也真夠不易的,難怪夫人會暗自落淚,光是瞧著這麽一個可愛的孩子也舍不得呀。


  她不敢再玩笑了,垂首道:“賤妾失禮,大都護莫怪,其實今日賤妾是奉夫人命令來的。”


  伏廷眼頓時掃向她。


  羅小義聽了不禁瞄了瞄他,見他不說話,機靈地問了句:“夫人叫你來做什麽了?”


  “夫人叫我來送信。”


  伏廷依舊默不作聲,聽到信臉色沉了。


  杜心奴察言觀色,歎道:“夫人說倘若大都護對她有氣,不願展讀,便由賤妾代勞,不過夫人也說了,她不願別人多喚大都護名字,最好還是由大都護本人來讀。”


  說罷自腰間取出封信來,便要撕口。


  伏廷說:“放下。”


  杜心奴受到威懾,忙福身施禮,將信函放下,看一眼他神色。


  羅小義擺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杜心奴卻又笑了一下:“大都護見諒,夫人花了錢的,要賤妾為她在大都護跟前獻上一曲,以表心意,賤妾收了錢,得把曲子給彈了才能走。”


  羅小義撓撓頭,心說他嫂嫂這是做什麽,他三哥哪裏是個愛聽曲的人啊。


  杜心奴卻已坐去箜篌後,洋洋灑灑地就彈奏了起來。


  占兒站累了,就挨著伏廷的腿坐在了軟墊上,伸著脖子,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聲音的來源。


  伏廷緊抿著唇,隻不動聲色地聽著。


  樂聲悠揚,倒好似這屋中此時正在享樂一般。


  一曲終,杜心奴抬頭道:“此曲喚作鳳求凰,以表夫人愛慕之情。”


  伏廷眼一掀,看了過去。


  羅小義已在旁暗暗稱奇,悄悄看他一眼,心說嫂嫂竟然是表愛意來了。


  杜心奴起身:“夫人交代賤妾已辦到,還請大都護盡快看信。”


  說罷告退出門。


  伏廷看一眼羅小義:“先出去。”


  羅小義被他一眼看清醒了,將占兒抱起來,也出了門。


  伏廷看了眼那封信,拿了起來。


  信在他手中展開,起首一句“夫君”,後麵都是尋常問候,可有添減衣裳,可有吃飽睡好,占兒可有病著凍著,一路是否都平安。


  他剛沉了眉,翻過下麵一張,卻見稱呼換作了“三郎”……


  她知道他一定知曉李硯的事了,她以北地商鋪地契托付,倘若最終確實走到要從天家手底下討命的地步,隻期望他將她在北地經營的商事劃出去,那裏以後依然可以為北地民生經營。而文書裏暴露了她定好的中原商鋪,可作為一道保全他和占兒聲名的證據。


  他是功臣,是北地的支柱,帝王倚重,百姓仰望,六軍傍身,隻要大義滅親,不會有性命之憂。


  然而她所思所想皆是一己之心,以為北地不可無大都護,卻獨獨罔顧了他心意;以為占兒不能沒有父親,卻罔顧了占兒也不能沒有母親……


  他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如何能做出這種滅妻之舉。


  是她一葉障目,不見本心。


  ……


  “你以性命相護,我卻輕言別離……”


  “先前從未憶起;憶起後,再未斷絕……”


  “你問我把你當什麽?”


  “我當你為何,當如你待我。”


  信至末尾,已然落款,邊上卻有斜著添上去的一段,大約是後來加上的,字跡也有些微的潦草……


  “白日忽夢一人,看似熟悉,走近卻又不是。自別後,眼中所見者之眾,眾人中卻無人是你。自然不是,那些人豈會是你……三郎,我金刀鐵馬的伏三郎。”


  這添上的幾句如同夢語,字跡飄忽,邊上有一道墨跡,似要塗去,最後卻隻塗了幾個字,終是留了下來。


  伏廷抬頭,喉間一滑。


  許久,又看一眼最後那一句:三郎,我金刀鐵馬的伏三郎。


  他霍然站了起來,信緊緊握在手心裏,吐出口氣。


  李棲遲,你就是仗著我將你放在了心尖上。


  羅小義聽到動靜,一下推開門。


  他已將那封信折好,抬頭說:“出發。”


  棲遲立在窗前,默默思索著長安的情形。


  也不知杜心奴的信有沒有帶到,也不知他看過後是何等心情。


  那封信交給杜心奴之前,再三斟酌,她遲疑了好幾日,杜心奴來取信那日,她捏著信倚榻淺眠,忽而做了個夢。


  夢見她獨行於荊棘道上,遠處有人朝她打馬而來,她張口要喚三郎,近了卻發現是張模糊麵容。


  恍惚坐起,捏著筆將這段添了上去,本是想自嘲般說一句,隨便夢到的人豈會是他,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是他,他金刀鐵馬,一身鐵骨。


  最後寫出來卻全然不是那個意味。


  想要抹掉,抹了一半,卻又扔了筆。


  還遮遮掩掩做什麽,她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該大大方方告訴他,矯情那些還有什麽意義。


  於是終究是就這麽送出去了。


  餘光裏有誰正快步朝這裏走來,棲遲朝窗外看了一眼,來的是李硯,他一手拎著衣擺,朝她這裏走得很急。


  她見狀一驚,還以為是出什麽事了,可分明都中暫時並未傳來其他消息。


  轉身走去門口,李硯已到了,一見到她就說:“姑姑,我剛接到府兵來報的消息,聽說淮南道官驛裏來了人快馬吩咐迎客,要迎的是安北大都護。”


  棲遲一怔:“你說什麽?”


  “我說姑父就要到那官驛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腳下已自發自覺地出了門。


  剛開口喚了聲“來人”,李硯已道:“護衛和馬匹都備好了,姑姑快去吧!”


  棲遲看他一眼,匆匆往王府大門走去,連披風也來不及拿。


  幾十護衛守在門外,馬背上懸著她的帷帽,棲遲上了馬,戴好帷帽,第一個衝了出去。


  出城後,往官驛而去,棲遲於這附近長大,路線熟悉,一路上挑揀近道,節省時間。


  趕得太急,以至於未能細想李硯說的是他要到了,卻根本是還沒到的。


  入了官驛中,尚且院落空曠,館舍屋空,隻有裏麵的官員和差役在忙碌著準備。


  棲遲下了馬,才發覺自己心口還在砰砰的急跳,是馬騎地太快了。


  她交握著兩隻手,在院中緩緩踱了幾步,隔著帷帽的垂紗,時不時看向外麵。


  好幾次後,聽見了外麵馬蹄奔來的聲音。


  她立即走向院門,一手掀開帽紗,看著由遠及近馳來的人,直到對方一直騎著馬到了官驛院前,下了馬朝她搭手見禮:“縣主。”


  棲遲臉上神情漸漸斂去:“崔世子。”


  怎麽也沒想到在這裏會等到崔明度。


  ……


  官驛內,官員來設了座,奉了茶。


  棲遲坐在桌旁,頭上帷帽一直沒摘下,坐在崔明度對麵。


  “縣主近來如何?”他手裏握著茶盞,看著她,似想透過帽紗看到她神情:“自那之後,我一直掛念縣主安危,近來才得知你近來一直居於光州,才趕了過來。”


  棲遲不明白他為何會走這趟,眼下分明與她劃清界限才是最明智的,口中說:“我很好,世子沒必要掛念,那日後,你已不必再心存愧疚。”


  崔明度看看她,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我已是河洛侯了。”


  棲遲朝他身上瞥了一眼,此時才留心到他一身服白。


  她不知是該勸他節哀,還是該恭賀他終於能自己做主,一個字也沒說。


  崔明度溫聲道:“家父臨終前為我定下了婚事,以後自然是再難有如此見麵機會了。”


  棲遲心說這樣也好,他們本就不適合再見,起身說:“既然如此,河洛侯保重。”


  她走出了門。


  崔明度沒料到她竟隻說了這麽一句,腳動了動,起身跟了上去。


  棲遲走到院中,回頭看到他,退了一步,刻意拉開了些距離:“人多眼雜,你該離去了。”


  崔明度道:“不必擔心,我既能前來,自然早就做好了安排。”


  她不想再說,也無話可說,卻見他似還有話說的模樣,轉頭往外又走一步,眼睛掃到院門,耳中霍然一聲馬嘶,倏然停步。


  崔明度也朝那裏看了一眼。


  伏廷剛剛勒住馬,眼睛盯著她,又掃一眼她身後的崔明度,利落地下了馬,軍服一拂,換了隻手拿馬鞭,朝她這裏走來。


  身後的院門口,是陸續跟來的大隊人馬。


  棲遲連忙迎了上去。


  伏廷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拉著她腳步不停,徑自越過崔明度就入了館舍,仿佛當這裏沒有別人。


  棲遲跟著他的腳步,走得很快,被他拉著一路轉過回廊。


  他順手推開間房,帶著她走了進去。


  棲遲立時摘了帷帽扔在一旁,一回身握住了他抓自己的手:“我不過是剛巧遇上他,來這裏隻是為了見你的。”


  伏廷低頭看著她:“我不管別人,隻問你,還是不是我伏廷的女人?”


  棲遲點一下頭,如覺不夠,又重重點兩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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