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樁
空氣如鐵鑄般僵硬。
??鍾錦帆保持了伏身遞出名片的姿勢兩三秒,忽然開口說:“能和您這樣麵對麵是我的榮幸。”
??他神色淡然,瞬息之間咽下所有不愉快,不慌不忙彎下腰撿名片。不料傅百城突然抬腳踏在名片上,鞋尖距碾到他指尖不過半厘米。
??鍾錦帆抿了抿唇,指尖施力摁住名片快速向外一拖。那鞋卻同時移重心於鞋尖往回一碾,硬生生把名片從他指腹底抽了出來。
??傷害不高,侮辱性極強。
??鍾錦帆收回手,氣定神閑地懸在半空中一撣,仿佛剛剛無聲之間經曆折辱的根本不是自己。
??對麵的傅百城麵無表情,兩道視線在半空中交匯,無聲劈裏啪啦電光四射。
??繼續留在檔案室也得不到更多信息。鍾錦帆就是陳澍插下的眼睛,絕不可能允許他帶著任何對陳澍不利的材料離開。
??雖然早就做過最壞的打算,但仍感覺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任誰都會不快,何況是脾氣從沒好過的傅百城。他故意踩著那張髒兮兮的名片往後一踢,一步一步朝門外走去。
??兩人即將錯身而過時,鍾錦帆微微側過臉來,說:“陳校長有句話想托我帶給您。”
??傅百城充耳未聞,隻顧自己走自己的路,甚至還特意加快了點腳步。
??“……”鍾錦帆沒想到這人會是如此反應,追了幾步伸手想攔,“陳校長說……”
??“魏院長好!魏院長再見!”前男友突兀地在黎珂背後吼了一嗓子,把包裝盒往她手裏強行一塞,生怕她反悔似的一溜煙跑了。
??黎珂隻當這位院長是臨場路過,見前男友七拐八拐跑得沒了影,無奈地把包裝盒往書包裏一塞。
??令她沒想到的是,魏院長跟幾位值夜班的醫務人員打過招呼後,徑直走到了她麵前來,還叫出了她的名字:“黎珂,你好。”
??“您好。”她吃驚地收起稍息的左腿,有些不確定地問,“您……認識我?”
??果真是人怕出名。院長不會也是青年大學習忠實觀眾吧?
??但她觀此人相貌,儒雅之氣中隱含著某種另有所圖,不由生出幾分警惕之心。
??魏院長向她伸出一隻手來,她和對方握了握,隻聽對方道:“你到衛生廳的推薦信還是我幫你寫的,卻聽說出了點小意外。我還以為直到你報到才能正式和你見麵呢。”
??那屬於男人的大手粗糲而溫厚,黎珂卻陡然起了滿背雞皮疙瘩。
??廣州最大的三甲醫院院長……原來這就是傅媽媽把她送進衛生廳的門路。他口中的“小意外”,想必指的就是她對傅媽媽意願的忤逆了。
??身為社會的既得利益者,他們難免將錢權當作衡量成功的不二法門。偶然遇到她這麽個道不同不相為謀者,自然感到意外。
??魏院長鬆開手,注意到她身上陡然豎起的刺,笑了笑說:“你別誤會。我也認為你是個可造之材,先把你引進係統內部罷了。究竟能不能在編製內掛上名,還需要你自己參加考試,經曆政審,有一係列公平公正公開的步驟,最終決定權可不在哪一個個人手裏。”
??他這話說得倒漂亮。黎珂斂起心裏的不快,心平氣和地回了他一句場麵話:“謝謝魏院長為我費心,我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魏院長深深看了她一眼:“但願如此。”
??他是慣例來巡查急救病房的,同黎珂簡短交談之後就轉身走了進去。留下黎珂眉頭緊鎖,總覺得最後那句話別有深意。
??那樣的神態和語氣,好像在對她傳遞某種不可說的信息一般。
??魏院長……是敵,抑或是友?
??陳校長說……
??嘭嗙!
??說什麽尚未出口,手臂驟然雷擊似的一痛,視線轉了超過一百八十度重重摔在地上。鍾錦帆內髒震得統統移了位,愣愣望著焦紅色的天花板,直到傅百城的腳步遠去,震驚的大腦才慢慢複蘇過來。
??過肩摔?為……為什麽?
??說好的劇本上根本就沒有啊!
??值班員在鍾錦帆身體突然騰空那刻恰被傅百城狠戾的眼神掃到,當場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等看不見傅百城的背影,他手足並用,橐橐靠近扶起鍾錦帆:“鍾秘書!您沒事吧?說句難聽的,現在的年輕人鹽沒吃幾年,脾氣可真……”
??鍾錦帆一臉懵逼地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恢複鎮靜。打起精神擺了擺手說:“無妨。為陳校長效勞,一點點皮肉之苦算不了什麽。年輕人不講武德,以後有的是機會以牙還牙。”
??值班員識趣地閉上嘴。
??鍾錦帆拍拍西裝褲,從口袋裏摸出一副眼鏡戴上。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他剛剛看過哪些文件?拿來讓我檢查檢查。”
??他透過鏡片盯著值班員的眼睛,“這是陳校長的命令。”
??傅百城翻閱過的檔案一本一本擺上了台麵。
??值班員忙不迭跑來跑去,鍾錦帆每本都翻開看幾眼,如同走馬觀花。等到所有檔案羅列在眼前,值班員揩揩額頭上冒出的熱汗,習慣性地彎下腰去稍息,鍾錦帆瞅準時機開口道:“知道事先把要害藏起來,夠機靈的。”
??值班員笑如皺縮的菊花:“過獎,過獎。”
??鍾錦帆與他相視一笑:“所以這裏少了哪些內容啊?”
??“倒也沒什麽。”值班員賠笑,“之前的調查隻針對鄒飛,能摸到陳校長的部分少之又少,而且都已經收起來了,絕對不可能被發現的。”
??鍾錦帆把手裏的檔案一合:“我問你的就是收到哪裏了。”
??值班員有些猶豫:“這……”
??“大致內容陳校長心裏有數。你也知道他向來謹慎,這次隻不過拜托我過來做最後一次確認。”鍾錦帆加重最後兩個字,笑容漸漸散去,“如果你不願協助,那我也隻好無功而……”
??值班員連忙討好地笑笑:“鍾秘書,您說的哪裏話。我隻是把那些混進其他舊檔案裏了,我馬上就去給您取。”
??他說取就取,鍾錦帆佇立原地,在他身後,視線越過層層檔案架緊緊跟隨。無言之中,輕輕伸指推了一下眼鏡。
??*
??既有人曾為她守一盞明燈中宵,她就也還那人一夜等候。
??齊裕望著黎珂桌麵上的新鍾慢慢跳過五十八,五十九,直到歸零。那頂公主粉的紗帳根本不是黎珂往日的風格,實在礙眼得很。她明裏暗裏試探了好幾次,都被黎珂打哈哈搪塞過去,但第六感告訴她這絕不尋常。
??黎珂遲遲未歸,小奶狗作威作福,用爪子勾著她自己都還沒享受過的遮光簾撒歡到筋疲力盡,精致的蚊帳細孔從S碼直逼XXXXXL,完好的遮光簾撓成了一道一道,終於心滿意足地扒拉扒拉,刨出一小團狼藉,埋下狗頭呼呼大睡。
??齊裕全程冷眼旁觀。
??哼。黎珂不說她就看不出來嗎?這一定是別人送的,而且直覺告訴她肯定是個男人。
??和黎珂相處四年,室友們都知道黎珂絕不會心安理得接受他人莫名的饋贈。
??細膩的心緒如蚊帳上勾起的絲線,纏纏繞繞,由輕逐漸變得沉重。
??涼風拂拂穿過虛掩的房門,吹起她蜷曲的長發。
??對黎珂的感覺好像不知不覺已超越友情,擅自踏在了那道禁忌的界線上。隻要她不說,是不是就會和黎珂慢慢走到暌違,永遠以朋友相稱?
??可就算開了口,也未必就能……
??“齊裕!”蹲了大半個鍾坑的王紫忽然隔著一道門喊她,“能不能幫我遞張紙?”
??話沒說完,一個大大的飽嗝衝天而起,簡直讓人能聞到那股腸胃裏經久未化的積食味。
??這個嗝把齊裕的心事吹得灰飛煙滅。
??她條件反射皺起眉,抽了兩張紙捏緊鼻子,怪腔怪調地說:“要擦嘴吧?慢點吃別噎著。”
??王紫:“……”
??夜還在繼續。
??黎珂在第一附屬醫院西門口等了許久。
??慘黃的路燈照著眼前綿延的窮途。
??自拿到那張二十年前舊報紙之後,她就裝進口袋隨身帶著,時不時翻出來看一看。
??關於父親黎曼的那篇報道她已經看了許多遍。每看一遍,都被這世事造化間無可轉圜濃濃的遺憾擊中。她的人生開始之前,黎曼的便已匆匆謝幕,不論多少人在她麵前極力渲染那人萬人仰望的過去,高大光輝的形象,都無法再改變她心中這位一半瘋癲邋遢,一半執拗無言的父親。
??於她,父親的形象已永遠無法完整。
??黎珂在風裏起了一胳膊雞皮疙瘩。她拿還算溫熱的右掌心摩挲著左手臂,汲取一點點溫暖,視線轉到同版的另一樁車禍通報上。
??這樁車禍和黎曼的同天在廣州的不同街區發生,一早一晚。初步調查確定死者身份是稅務局計財處科員,女性,死亡時二十三歲。事故原因尚不明確,隨報還刊登了一張她的證件照。
??像素不高的黑白照片依舊難掩眉目間的豔色,花一樣鮮妍明媚。
??黎珂輕輕歎了口氣,不知為自己,還是為這位與父親同天罹難的陌生女人。
??在昏黃的燈光下用眼過久,鉛字微微出現重影。
??黎珂疊好報紙,抬手想揉揉眼睛,就在此時,刺眼的燈光突兀地打在臉上,正對著她的雙眼呼嘯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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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一路除草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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