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護
先是鄒飛，後是陳澍，官一個比一個大，辦公環境一個比一個優越。李孝淩有些自嘲地想——
??他這算是二進宮了吧？
??權力更替，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校長辦公室已看不出任何黃校長時代的痕跡。辦公室內部呈梯形，門開在一條腰上，對麵兩麵連續的牆上掛著一排整齊的推窗。
??辦公桌靠在短腰窗前，陳澍伏案不知疾書些什麽，抬頭正對著李孝淩和兩位秘書，放下筆推推眼鏡：“請進，李孝淩同學，下午我就在找你，可惜你不在係裏，也不知道你去了哪。”
??他的態度像是閑聊，可逐漸加重的語氣卻給李孝淩心上層層加碼，讓人頓感壓力。
??“坐。”陳澍站起身對他笑了笑，繞過辦公桌時順手拿起桌上的果盤，“這些你們拿去分了吧。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今天辛苦你們跑一趟。苗老師呢？”
??苗老師指的就是數學係教研員苗重陽。
??以陳澍的身份這樣稱呼他顯然太過謙卑，兩位秘書都沒跟著他這麽叫。其中一位微微躬身回答：“他還有事中途就走了。”
??陳澍笑著深深看了李孝淩一眼。
??他特意點到兩位秘書額外加班時，雙眼也是這樣看著李孝淩。兩位秘書走後，辦公室就隻剩下他們獨處，陳澍慢慢合上窗，再把插銷插好。
??喀啷。
??李孝淩覺得這聲音好像是從自己胸口發出的那樣。
??這是位深不可測的敵人。
??陳澍引他在對應梯形頂邊處的長沙發上坐下，轉身到底邊書櫃旁取出茶葉和茶杯：“李孝淩同學，你一會沒有其他事吧？本該更早找你的，不巧耽擱到現在，我想稍微留你久一些，可以嗎？”
??他把話說到這份上，李孝淩哪敢拒絕，隻得點頭答應。
??和陳澍呆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煎熬。校長辦公室空間是院長辦公室的兩倍不止，可李孝淩依舊被空氣覆壓到喘不上氣。
??陳澍和鄒飛給人的壓迫感截然不同。鄒飛的所有親和都假在明麵上，眼角每個褶子裏都寫著咄咄逼人。
??而陳澍則似乎真的氣定神閑，所有和善所有對周圍人的關心都不像能裝出來的。在他麵前，自己人和其他人之間的界限涇渭分明。在他羽翼之下的他百般庇護，與他為敵的他斬草除根。
??李孝淩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來到書櫃附近。
??他注意到那上麵整整一大格都擺著陳澍出版的論文和刊物。
??“我不像鄒飛那樣喜歡玩虛招子，拐彎抹角。”
??鄒飛和徐主任底下的暗流湧動他完全知情。徐主任在推免事件裏就陽奉陰違不願出力，早已成為他眼中的棄子。而鄒飛，他給過機會，可沒想到這活了六十年的老東西連兩個年輕人都玩不過。
??既然如此，那就隻能充當整個集團的蜥蜴尾巴，當斷則斷罷了。
??陳澍背對著李孝淩，抖一抖手腕搖勻茶葉：“我說話直接一些，你可不要介意啊。今天找你來……”
??他轉過身，手中的托盤裏放著兩盞熱茶。
??李孝淩神經質地用指尖摳了摳口袋裏紙張的輪廓。
??“別摸了，交出來吧。”陳澍來到他麵前，彎腰放下茶杯，“我知道你想把這些東西交給黎珂，我沒說錯吧？”
??李孝淩脊背僵直，心慌得差點跳出喉嚨。
??陳澍對著他攤開手：“反正黎珂同學至多也不過是交給我來處理。既然如此，我就幫你跳過她的中轉，我直接來替你解決問題不是更好？”
??“陳校長……”李孝淩喉嚨幹澀，“您這是什麽意思？我、我不明白……”
??陳澍的目光如架在脖頸上的尖刀。事已至此，他必須把黎珂摘出去。
??“我不知道您突然提起黎珂師妹做什麽，整件事都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孝淩，論文做不好是你能力不夠，還有辦法補救。可是對我撒謊，那就是你人品不足，無法彌補的。”陳澍打斷了他。
??“我……”
??陳澍的臉突然湊到離李孝淩不過三四厘米之近處。
??“那好。我就當事情和黎珂沒有關係，”他笑著，眼神一點點冷下來，“那你在黎珂宿舍門口等著幹什麽？你別說，以前真有小夥子在我女兒門外這麽等過。所以你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你喜歡她，想向她表白？”
??李孝淩嘴唇發白：“……”
??門忽然被敲響，陳澍毫無異色，仿佛連時機都已在他預判之中：“進來吧——苗老師。”
??李孝淩頓時明白那兩盞茶並沒有他的份，本就是為苗重陽準備的。
??苗重陽的去而複返，是陳澍事先安排好的戲法。
??他想對黎珂道歉，想為自己的一念之差贖罪，所以才費盡心思收集到苗重陽侵吞學院課題經費的證據。然陳澍覆手之間，所有心血頃刻化為雲煙。
??陳澍笑著招了招手：“苗老師，嚐嚐張書記昨天送來給我的龍井。”
??感到苗重陽在身邊入坐，李孝淩更加如坐針氈。
??陳澍將兩人間的齟齬盡收眼底，淡然自若坐到他們對麵：“你們之間的事苗老師已經告訴我了。孝淩，不如在我這裏直接和苗老師把原委說清，解開誤會。由於苗老師疏忽少算你的那些課題費用，全都按照你今天說的工時一分不少地還給你。”
??“苗老師，”陳澍盯著李孝淩逐漸滲出汗珠的前額，“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擺明了是在包庇苗重陽。苗重陽深知好歹，自然連連稱是。
??一搭一唱，李孝淩的意見根本就不重要。
??“孝淩啊。”陳澍開口的同時，苗重陽的手按上李孝淩肩膀。
??他像砧板上的魚，避無可避，逃無可逃，滿頭熱汗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把你放在口袋裏的□□聯拿出來，放在桌麵上，好不好？”陳澍循循善誘，“你以為這種違規□□，數學院裏哪位教授手裏沒有碰過？”
??他意味深長地笑著，暗示得不能更明顯：“尤其是某些一心學術，不愛管俗物，年事又高，前係主任填好的內容他檢查都不檢查就簽上名的老人……一不小心呐，就開出這種□□來了。”
??“……”李孝淩扭過頭，看向那沒有礙眼之人的窗外。
??他似乎和一月之前，孤身站在夏末如血的夕陽之中的雷浩，共享了同一片視角。
??雷浩也算他的舊友。當時那屠刀高舉在雷浩頭頂，他沉默，不願施以援手。如今便輪到他，世事倒公平。
??窗外，澄空萬裏，一行歸鴻。
??*
??實習季，大學城論壇上一個有關麵試的帖子一路飄紅，被人頂到了首頁。
??“教各位男實習生一個擊敗女性競爭對手的快捷方法”。
??方法很簡單，就是謊稱與自己同場麵試的單身女性競爭者是自己的女朋友。
??樓主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深入淺出解釋了三大這麽做的好處。
??首先，HR單獨麵試該女生時通常會詢問婚戀情況，女生一旦如實說自己單身，就會給HR留下撒謊的壞印象。
??第二，家庭、產假、情緒波動的刻板印象，讓非單身對於職場女性變成了一種劣勢，何況在她撒謊的情況下，更會讓HR懷疑她是否能夠全力投入工作。
??再者，有對象有家庭在職場中對男性反而是種優勢，有對象在某種意義上肯定了男性的交際能力，如果女方是本地人更好，還能額外給麵試官留下能在本地穩定發展的印象。
??綜上所述，樓主一再強調這個方法對各位急於找到工作的男學生們百利而無一害，並稱自己已經對同專業同實驗室的女研究生用過，果真成功把條件略勝一籌的她拉下馬取而代之。
??9012年都過了，竟還有人對這種職場田園男權深以為然，匿名更帖支持者不少。其中不乏校園網太卡不慎掉馬之人，頓時被憤怒的學生們一擁而上扒光底褲，當場社死。
??影響太過惡劣，得到消息的版主很快刪了帖，但不少截圖仍在私下裏廣為流傳。
??某投行實習麵試現場，等候區。
??他注意坐在身邊這個女學生很久了。麵試恰好是兩人一組，他想到前一陣子臨陣磨槍時在論壇上刷到的帖子，假裝擦眼鏡，目光偷偷瞟向對方的簡曆。
??Y大數學院應屆畢業生，嗯，確實是個強勁的對手。籍貫浙江，可惡，不是本地人，不過用那招倒也湊合。名字叫黎……黎珂，嗯？為什麽有些耳熟？
??他細細端詳對方長相，試圖從記憶中找出與這人能夠對號入座的片段。
??興許是直勾勾的目光引起了對方注意，那名叫黎珂的女孩子側過臉來客套地微笑了一下：“你好，我叫黎珂，黎曼的黎。我們……麵試同一個職位是吧？”
??他按下探究是否認識這人的念頭，別有用心，搜腸刮肚地想詞套話。
??必須在麵試正式開始之前套出她是不是單身！
??要說些什麽好呢？她剛剛低頭發微信，是室友還是朋友或者家人？會不會是在給男朋友發消息？數學院雖說男生多，但這些年學理的女生也不少，絕對比不上工科女生那麽搶手。她長相絕對算不上九分十分大美女，何況學理的女生很多都宅……
??他眼睛一亮。
??要不然就問問她是不是宅女？如果是的話，八成就……
??他平時很少跟異性搭話，一學期也跟女生說不上兩句。成績最多中上，學校專業不差，但跟Y大數院是比不了的，何況剛才那一眼看到黎珂履曆表上戰績輝煌。
??為了這份夢寐以求的工作，他咬咬牙，幹脆豁出去了：“黎……”
??會議室突然雙門大敞，一位麵容姣好的女秘書打斷了他：“你們二位跟我來吧。”
??黎珂率先站了起來。
??他隻好咽下未完的話，忐忑地跟了進去。
??投行競爭格外激烈，麵試官一個比一個精英，個個都肉眼可見的不好糊弄。他越是緊張，腦子裏就越是想著帖子裏的內容，準備好的麵試話術反而忘了大半，連自己都不知道嘴裏冒出的是什麽詞。
??幾乎所有麵試官一圈問題問下來，他已是滿背冷汗，手腳冰涼。
??雙耳嗡嗡作響，隻知道黎珂應對自如，表現甩他一整條街。這一屆麵試官們太過專業，甚至沒有人過問兩人的感情狀況。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沒有開過口的隻剩……最邊上那一個了。
??那是個看臉不知是大學生還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男人，除了那張存在感實在過強的臉，他表現得極為低調，全程隻撐著下巴默默關注著兩位麵試者。
??每次一輪到他回答問題，這男人就把視線轉向窗外，就差把不感興趣四個大字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了。
??他會如此緊張，有一部分也是拜這人所賜。
??不過這人如此年輕，大約隻是個助理、秘書之流，人微言輕，想必對這場麵試起不到什麽作用。他極力按下心中的焦慮，不停告訴自己一定要想辦法，想辦法把黎珂擠下去！
??隻要，隻要……他呼吸急促，眼球裏血管密布。
??隻要有人問那個問題！
??坐在當中的禿頂老頭開口道：“我們的問題基本都已經問完了，接下來是一些例行的私人問題，你們不用緊張，如實回答即可。”
??如敲清磬，喚醒幻夢中人。
??……終於來了！
??麵試官張開口說了些什麽他已完全顧及不到，頻頻向黎珂投去視線。
??撒謊的最高境界就是連自己都騙過。他瘋狂催眠自己黎珂是他女朋友，黎珂是他女朋友，黎珂，黎珂，黎珂，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
??他騰地跳起來大喊一聲：“總經理！她是我女朋友！”
??為了以假亂真，他一把拉起尚在不知所措的黎珂的胳膊，用盡力氣摟住她肩膀：“就是她！黎珂！”
??黎珂用力掙了一下沒掙開：“我不認識你，請你不要拉拉扯扯……”
??他雙手並用使勁把她固定在懷裏：“黎珂，你跟我鬧什麽別扭？昨晚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但你也不能把情緒帶進工作裏啊，好啦，快點向領導們承認……”
??砰！
??巨響聲震天地，桌子腿都被拍得歪了歪，紙筆平板名牌整整齊齊跳離桌麵零點五厘米。
??……
??知道內情的老頭不著痕跡往最邊上看了一眼。
??那位頂多秘書的年輕男人站了起來。他眼神鋒利，臉色森冷，渾身蕩著一層濃墨般的黑霧。早晨□□點的日光被他這一掌直接拍進夜幕，足足削掉了白晝剩餘的所有時辰，一步跨入最黑最黑的深夜。
??趁那男生愣忡的瞬間，黎珂掙開他鉗製，無比清脆地甩了他一巴掌。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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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帖子是真的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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