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
星與月那麽安靜，靜到能聽見黎珂輕聲的歎息。
??“這段話我想了很長很長時間，廢了很多很多稿，我可不會因為一時賭氣就讓它爛在肚子裏了。”
??她深深吸了兩口氣，“從上次談崩到現在，其實客觀條件根本都沒有改變。性格也好，經濟實力也好，學曆、地位、眼界、社會資源。可能絕對值有一點點縮小，但差距還在那裏。讓你媽喜歡我，和讓我喜歡她，兩件事一樣的困難。”
??傅百城皺了皺眉，黎珂卻沒理他，執拗地隻顧自己說下去：“可是啊，我想就算走不長遠，但不試試看就放棄總歸不甘心。”
??傅百城忽然有種不真實感。
??一直以來他想要的那樣東西，終於將到咫尺的那種臨場感。
??——“就像填空題，你什麽都不肯填，就會是百分百的零分。隨便寫點什麽，說不定就蒙對了呢？”
??為何寫都不寫就要放棄？交白卷必定是百分百的一敗塗地。
??這是她站在旁觀者角度，對李孝淩恨鐵不成鋼的說教。道理說得頭頭是道，為什麽輪到自己就犯同樣的錯誤？
??黎珂和王紫在愛情麵前是完全同樣的理想主義者，吹毛求疵到了極致。對這種人來說，愛情太短，人生卻太長，一旦有過最難忘，往後餘生大概都會變得健忘。機會太少，為什麽不去抓住？
??明明不止一次想過“要是能擁有這個人該多幸運啊”。
??掌握著她愛情的人就站在眼前，為什麽要白白放過？
??怕喜歡這二字的斤兩，怕差距懸殊，怕用情的分量撐不到她期待的那麽長的未來。
??歸根到底，她是怕成為傅百城的附庸，害怕有一天她的自我會變成“傅總的女朋友”、“傅總的前女友”乃至“傅總的前女友之一”這一類的存在。
??在這段根本還沒開始的關係裏，她自然而然就把自己當做是天生的弱者。
??如果真的這麽喜歡，就去爭取其他可能性啊！
??“從現在開始，我會努力成為能和你相稱的人直到，”她抽了口氣，纖細的脖頸上青筋畢露，“直到不得不和你分開的那天。我很清楚我要什麽，隻要你不放棄，我就絕不先鬆開你的手。”
??幾個人勾肩搭背推開酒吧的門，絢爛的燈光流轉著漏在這條長河對岸的傅百城臉上，光華熱烈，在他沉靜的輪廓上彈出一首深情的歌。
??她不得不把聲音抬高，拖著帶哭腔的嗓音說：“——我本來是這麽想的。”
??那幾個人停下腳步，一個個回過頭看她。
??傅百城也被這過於大的音量怔了一下，見黎珂咬了咬嘴唇，胸口微微上下起伏著，紅著眼眶定定地望過來。
??“鑒於你好像對我的身材非常在意，”她往後退了一小步，“在你向我誠摯地道歉之前，我決定不勉強自己和一個喜歡對我挑三揀四的人在一起，以免日後我失去自信。”
??黎珂毫不留戀，說完轉身就走。
??“……”這……明明是不在一起就難以收場的氣氛啊？
??傅百城又氣她又氣自己，牙根直癢癢。
??她讓別人坐過山車一直有一手。
??他借著衝勁往前跨了一小步，之後的路就變得不再難走，立即攆上她攔在她麵前。
??黎珂麵無表情，兩顆眼淚卻被下睫毛一勾，連臉蛋都不沾一沾就快速滾了下去。
??她剛想後退，手臂就被傅百城死死鉗住，不容置疑，決不允許她再有任何掙脫的可能。
??“………………”傅百城眼神亂飛，別別扭扭擠出一句，“%#@！*。”
??黎珂自下而上，紅著眼睛瞪了他一眼。
??“我聽不見。”她扭了下胳膊。
??傅百城連她的肩膀都死死摁住，膠水一樣一動也動不了。黎珂咬了下嘴唇：“連臉都不讓我擦一下嗎？”
??“黎珂，”傅百城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我說%#&@%……”
??燈光，音樂，酒吧的門實在太過礙事，無關的路人們好像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搶走傅百城口中的那句話。他低下頭來豁出去地說：“我說我就要你這塊搓衣板，這樣你滿意了嗎？”
??黎珂低下頭，臉龐被一層陰影籠罩。他感覺她在他手底渾身微微戰栗起來。
??“放開我。”
??他近乎惱羞成怒，加大力度：“不行，絕對不放。你都讓我說了這樣的話，還想要怎……”
??“我讓你放開我，我不想重複第三遍。”
??放就放，反正她也逃不掉。
??傅百城沒想到他力道剛一鬆懈，黎珂就反客為主，使勁拽住他的衣領，踮起腳尖將嘴唇貼在他的臉上。
??氣息交織的距離。
??喜歡，比喜歡更多，多到輕易煙消氣解，多到這比老太太裹腳布還垃圾的道歉也能接受的地步。
??黎珂稍稍把臉往後仰，猶帶一絲哭腔，卻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告訴他：“傅百城，我愛你。”
??傅百城的眉毛非常嘚瑟地抽了一小下。
??他明明不自然地壓著身子配合，偏偏嘴上還要裝酷：“哦。那又怎……”
??“樣”被黎珂用嘴唇堵了回去。
??他們被星光和風包圍著。
??深夜裏，酒醉而歸的人惺忪著路過，帶來倏忽狂歡的鼓點、彩燈和旋律，焰火似的炸開在四周。
??一切的擾攘，都已無關緊要。
??……
??玩歸玩鬧歸鬧，殘局還得收拾。
??黎珂蹲在地上把那個被傅百城狠狠踢了兩腳出氣的書包用兩根手指提起來，抖了兩下，灰塵簌簌往下落。
??傅百城用鼻腔“哼”了一聲，開始跟她秋後算賬：“你前幾天……”
??黎珂縮著頭：“對不起，我在參加學生代表大會，坐在兩個副校長中間，我連會中上廁所他們都要問長問短，開完會又帶著我見這個領導那個領導，跟這個人握手跟那個人合影，去這裏吃飯去那裏吃飯，我真的沒時間……”
??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蹭飯不用自己掏錢了。
??“打個電話的時間也沒有？”
??“……”
??“發個信息的時間也沒有？”
??“……”黎珂的頭埋得越來越低。
??借口，都是借口。十之八.九的飯局她都推掉了，隻不過在糾結著怎麽開口表白，不好意思聯係。
??“你在台上大罵鄒飛的時候都還有精力回我的消息。”傅百城越數越快，譏誚漫了滿臉，“今天去我那裏住，不然我絕不原諒你。”
??黎珂：“……”好家夥，在這等著呢。
??她就著這個姿勢拉了拉傅百城的褲腳，賠笑：“我行李都在你那裏，明天早上我都收拾好一起帶回宿舍。還有一件事……”
??糟糕，那一件事還沒開口，高處的目光瞬間加大了火力。
??黎珂求生欲上線：“啊哈哈，這不是……我壓根沒備用的毛巾，這兩天在學校洗澡都隻能用手抹來抹去，然後隨便一裹外套等著自然風幹，多不方便啊是不是……”
??傅百城臉色稍霽，但顯然對這個答案還不夠滿意，對著她手裏王紫的包輕踹一腳：“有事說事。”
??“十一月我要回家一趟。”眼看傅百城又把臉色放下來，黎珂趕緊追加情報，“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能帶你回去？”
??“嗬。”他不自然地用指腹撚一撚發燙的耳根，“帶我回去幹嘛？我很忙的。”
??“我跟我媽提過你了，要是我不把你帶回去讓她過目，她說不定要追到廣州來確認我第一次戀愛是不是被人騙……”
??財？傅百城騙她，的財？反過來還差不多。那……色？傅百城騙她的色？反過來還差不多。
??想來想去，黎珂最後的得出結論居然是：“我沒什麽可讓你騙的啊……隻要我找的對象條件夠好，虧損就追不上我。”
??書包又挨了一腳，她抬起頭，隻聽傅百城居高臨下質問：“我們才在一起八分鍾零五十二、五十三秒，你是提前跟家裏人炫耀的我？哦——真是處心積慮啊，黎小姐。”
??聲音裏帶著一絲十分隱秘的得意。
??黎珂：“……”這人自我攻略一直都可以的。
??說起來，他們都在世界見證下當了整兩個月情侶，甚至都“訂婚”了。這算什麽？透支式？還是超前消費式戀愛？
??她趁熱打鐵，仔細思考還有沒有漏掉的采分點。努力想了想，試探著說：“還不是我喜歡你……”一邊說一邊偷看他的表情，“喜歡得不得了？”
??不對，這句話不能用上揚調！黎珂趕緊補上降調，“嗯，不得了↘。”
??“哼。”前後雖然都是一個單音節，但看傅百城此刻的狀態儼然像是被順毛摸到通體舒泰的貓貓，發完一個“哼”字就主動幫她去撿那些被他自己踢飛出去的東西，一件件塞回包裏。
??愜意到就差當著她的麵咕嚕咕嚕了。
??嗬！他本來是絕對不這麽好哄的。
??但沒辦法，黎珂給的實在太多了。
??直到此時，黎珂才想起那個被自己扔在路邊躺屍的王紫，懷著萬分抱歉的心情把王紫攙了起來。
??王紫已經迷迷糊糊半睡不醒了，全然不知周圍發生了些什麽。臉上黏糊一塊幹一塊，像打翻了顏料鋪，紅的黑的棕的，調和著亮粉在眼周共演一出浮世鬧劇。
??被黎珂扶起來的時候，她有氣無力掀了掀眼皮，也不知認沒認出黎珂來，低頭想蹭蹭她的肩膀，被黎珂皺著臉用一根指頭戳開。
??陳秘書總是能在最合適的時候出場。
??傅百城讓他把這礙事的家夥運回高層宿舍樓，再開車到Y大正門口等著。先是背包，再是雨傘，劈裏啪啦粗暴地扔到人事不省的王紫身上。
??車子將要發動，他忽然皺了皺眉：“你室友是不是剛剛喝吐了？”
??黎珂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我說她怎麽一股怪味。”傅百城表情嫌惡，“用這個把她嘴給我堵上。堵實了，比鄒飛的助理還嚴實，要吐也隻能咽回去那種。讓她用聽不懂的語言平白罵我五分鍾！”
??陳秘書良心尚存：“老板，這是擦車玻璃的抹布……”
??“要是我的車有半點閃失，你今年的休假……”
??陳秘書從善如流，麻利地堵住王紫的嘴：“好的老板，沒問題老板。”
??黎珂有些擔心：“陳秘書從她回宿舍多不合適啊，還是我……”
??“誰說要送她到宿舍了？”傅百城兩手扣著她肩膀硬是不讓走，理直氣壯地，“扔到宿管那裏就行了，丟不了。”
??黎珂：“……”
??她向車屁股揮揮手，得到陳秘書在駕駛座上背對著的一個抬手回應。
??“那我們呢？”
??“散步。從這裏到Y大正門。”
??這可起碼得走四十分鍾。
??黎珂伸腳踢一踢月光，低著頭笑應：“好。”
??星月同天的深夜，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在城市最世俗最喧囂的街道裏和自己喜歡的人手牽著手散步回家。這樣簡單的事，曾經是黎珂對未來人生最高的展望。
??她很高興此刻的場景竟能與想象中的樣子不謀而合，萬事俱備，幾乎隻差一點點就可以完全重合。
??她假裝不經意把手放在身側晃蕩，很快和另一隻手若有若無地擦過。
??隆□□腳飯仍是熱火朝天，炸串小攤的油星子劈裏啪啦響著，麵包店的貨架已近空空如也，老板坐在收銀台悠悠然打著計算器。
??在這世俗的幸福裏，終於也有她的小小一份。
??黎珂把手悄無聲息地翻了個方向，終於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若有若無擦過的時候對接成功。
??她微涼的指尖很快被傅百城攥在溫熱的掌心裏。願望得償，笑意不受控製地在嘴角漾開。
??“這才幾月，你的手怎麽這麽冷？”傅百城看見她的小虎牙掛在唇邊，用另一隻手戳戳她的臉頰。黎珂轉過來瞪了他一眼，隻可惜臉上的笑容根本止不住，這一眼也就變得軟綿綿的。
??傅百城扯住她的臉皮往外拉了拉，她斜著眼看著他的手，口齒含糊地說：“以前生病看中醫，中醫說我宮寒，很容易手腳冰冷。冬天睡前要是不泡腳，躺在被窩裏就會一直冷得睡不著。”
??宮寒？
??被戳中知識盲區的傅百城趁黎珂被街角水果店香蕉十塊錢十斤大甩賣吸引過去的時候打開手機搜索了一下，網頁上各種駭人聽聞的後果一下子跳到他眼前。
??手足冰涼隻是宮寒程度最輕的後果之一，性.欲淡漠緊跟其後，流產不孕之類的詞層出不窮。
??先兆性流產、習慣性流產、宮外孕。
??傅百城：“……”
??黎珂掏十塊錢稱了足斤足兩的十斤香蕉，興高采烈地一轉身，就見傅百城被十幾個家庭主婦簇擁在中心，卻神遊天外，目光直勾勾地釘在她身上。
??那目光複雜極了，放在離心機裏至少能分離出擔心憂慮憐惜慈愛等十幾種奇怪的情愫，嚇得黎珂倒退了兩步。
??傅百城一下子掙開中老年婦女們關愛的包圍圈，拉住黎珂的手，感受到她手掌的微涼，心裏難受異常：“黎珂……”
??“……啊？”
??“難怪九月初那次情急之下忘記做保護措施最後也沒控製住全都[？？？]在你裏麵了但是你也沒有懷孕。”傅百城帶著兩分追憶兩分若有所思，用短短兩秒鍾說完了信息量巨大的幾十個字。
??……
??黎珂足像活吃了蟑螂：“？？？？？？？？”
??不是？等等？嗯嗯嗯？？？
??在她買香蕉的時候傅百城都看了些什麽啊？！為什麽會突然說這個？！
??黎珂純數學係思維的大腦裏瞬間閃過百個千個槽點，最後吐出來的槽卻是：“等一下傅百城，雖說陰差陽錯你嫖……”
??兩眼左右一瞟豎著耳朵等八卦的師太師奶們，壓低聲音，“到的是我，但你又不知道！你的視角裏可是在嫖.妓啊！你亂……亂搞你都不用安全……的嗎！”
??她氣得甚至嗆到了自己，十斤香蕉用力向他砸過去，磅！磅磅！
??傅百城：“……”
??甩給她二十萬之後，在逼她吃藥還是給她打胎費之間徘徊，後來發現她似乎沒中獎的那段並不遙遠的過往……還是隱去不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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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沒有被上一章嚇到=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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