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2
袁皓之所以倒向鄒飛那一邊，並非出於自願。
??保密協議簽署者對雷浩的真正死因諱莫如深。在身為局外人的他眼中，張嘉洸的卸任純粹歸罪於雷浩用不正當手段騙取盜取新媒體中心經費。
??雷浩有罪，鄒飛也未必是座牢固靠山。他聽命於鄒飛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抹黑雷浩，亦不過是借機宣泄心頭多餘的正義感。
??……原來小醜竟是他自己。
??他渾渾噩噩地被帶到候場區，跟何霜一前一後分立。
??鄒飛的開幕詞臨近尾聲，每說一句話就激起一陣掌聲，每一陣掌聲就往袁皓的心火裏添一把柴禾。
??這把怒火四麵壓著他，漸漸胸口鈍痛，喘息急促。終於在輪到他登場時到達了極限。
??每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輕飄飄沒有重量。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老師和同學，大家下午好。我是……Y大學生代表，新媒體中心主任，袁皓。”
??袁皓深深吸了一口氣，放眼一望，隻見觀眾席昏暗不明，隻剩一雙一雙弱弱閃著的眼睛齊齊射來詭異的微光，一股暗無天日的悲哀猛然襲遍全身。
??“新媒體中心主任”這個頭銜在講稿裏沒有。
??鄒飛小嘬一口麵前的熱茶，搖搖頭好笑地對助理說：“這個袁皓，還挺知道怎麽讓自己露臉。”
??助理陪著笑了笑，漠然望了聚光燈中央的袁皓一眼。
??這一眼，他頓時繃緊脊背：“院長，他好像有點不對勁！”
??話音未落，便見袁皓挺直了腰背，慢慢把講稿舉到胸前，用力撕成兩半！
??嘶——嘶——嘶——
??他手上動作不停，很快將講稿撕得粉碎，雙手高高舉起，紙屑垂直著滂沱落下。
??“這份講稿上的內容根本不是我的本意！”他湊近話筒，發自內心地大吼，“Y大公眾號、電視台、校報，隨處可見的傳單和海報，甚至學生代表選舉都是被人操控過、篩選過、篡改過的偽民意！”
??全場嘩然。
??鄒飛重重搡了助理一把：“馬上找人！不，不……你快去把他拖下台！”
??絕不能給袁皓指認自己的機會！
??他媽的這小子，早不動晚不動，偏偏要在這時候反水！
??嗚——
??台上的話筒受到電磁幹擾，發出穿透腦膜的尖嘯！
??助理沒起穩身就被巨鯨嘯海般的音浪衝得滑了一跤，狼狽地坐在地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劇變仍在繼續。
??嘭！嘭！嘭！嘭！
??事先吊在前中後場四個圓心的大燈球一一爆裂開來，細碎的電光璨如流星，在濃墨般的黑暗中劃過而又瞬間消逝。
??有什麽從空中紛紛揚揚飄落，簌簌皚皚，下起一場彩色的大雪。
??雪片似的紙張覆上每個人頭頂，人們不明所以，而又七手八腳地撿起撈起接住飛揚而下的紙片，湊近眼前費力端詳。
??手電筒一個接一個亮起，如荒原夜幕裏的星星之火，轉瞬燎原。
??負責整場大會籌辦的鄒飛用力拍案，舉起對講機大吼：“場務！場務！是哪個部門負責的？！馬上出來維持秩序！負責燈光設備的是誰？負責人！負責人到第一排來見我！”
??無濟於事，無人應答，所有人仿佛都在同一瞬間反叛了他，潮水拍岸般巨響著的嘈雜淹沒了他的嘶吼。
??突發狀況又快又狠，多米諾骨牌一樣一樁接著一樁——
??當！當！當！當！
??從頭尾兩排頂燈開始，仿佛早已排練多次，燈光向場中央排排亮起。
??整整齊齊的四聲，每聲都亮起兩排燈光，步步夾逼。黑暗潰如山崩，節節敗退淪為一線又霎時湮滅。偌大而昏暗的禮堂頃刻間燈火輝煌。
??沒有人注意到講台前的袁皓臉上亦寫滿了震驚，也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人趁亂登上舞台，靜靜來到了中央。
??那人沒穿西裝外套，純黑的馬甲上配著一朵血般豔烈的紅花。
??聚光燈實在太過刺眼又太過灼熱。
??袁皓不自覺抬手擋住熱亮的強光，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隻見黎珂就站在咫尺之處：“袁主任，你看看這份新傳單，合不合意？”
??……新傳單？
??袁皓怔怔接過她遞來的彩紙，怔怔地給她讓出講台前的位置，怔怔地，而又順理成章地意識到自己此刻正見證著什麽。
??——這個校園，在等待一位英雄。
??黎珂做了個手勢。
??大屏幕上的PPT自動跳了頁，音樂聲澎湃拍擊過所有人心房後，變得舒緩而溫柔。
??“大家好，我就是數學院17級本科生黎珂。也就是方才鄒飛院長口中提到的，協助自殺的雷浩轉移三百萬學校經費的黎珂，黎曼的黎，王字旁的珂。”
??大屏幕暗了一瞬，開始播放一組舊照片。照片一張張翻過，從泛黃褪色逐漸變得色調明快，照片聚焦的唯一主角也從牙牙學語直到長成手捧大學錄取通知書，在Y大校門口與父母笑著告別的青澀少年。
??“現在屏幕上的這位，是我的好朋友，Y大社聯前主席，罹患重度抑鬱症，死後還要被誣陷挪用了三百萬的雷浩，他是整個事件最初，也是最主要的受害者。”
??可惡！可惡！可惡！！！
??助理在哪裏？怎麽還不把袁皓和黎珂拖下來？！
??鄒飛環顧一周沒找到人影，隻得自己拖著肥胖的身軀往講台上衝。
??卻被一道剛拉起的警戒線攔在階梯外。
??本該維持秩序的場務組築起一道厚厚人牆，最前麵的是個身材嬌小的女生：“鄒院長，非常抱歉，您現在不能上台。”
??鄒飛凶眯起眼：“你是負責人？”
??女生搖搖頭：“我不是。”
??鄒飛一口臭唾沫亂飛：“那就叫你們負責人過來！場務不維護會場秩序反而幫忙擾亂秩序，你們是怎麽回事？”
??這女生下意識往後縮了下，卻仍寸步不讓，激得鄒飛暴怒起來，“快點馬上立即一秒鍾內給我讓開！否則全部的人都要處分！你是哪個部門？什麽職務？叫什麽名字？！說說說說——！”
??女生頂著一臉口水，又害怕又堅持，邊抽泣邊說著最堅強的話：“我是……我是外聯部的普通幹事，梁梁梁芙琳！我、我絕不會讓開，您、您休想從這裏過去！”
??陳澍眉頭緊皺，舉起對講機按下通話鍵還沒開口，對講機就被人從手裏抽走。
??“陳校長。”
??他扭過頭，對上黃前校長泛出深深笑紋的雙眼：“您這是什麽意思？”
??“別急著召喚保衛處啊。”黃前校長往後一仰，露出身後擋住的幾位大領導，人手一張彩紙，“書記和省長都看了從天而降的新傳單，對黎珂同學的創意很讚賞呢。”
??“……”
??“他們都很想繼續聽黎珂同學說下去。怎麽樣陳校長，要不高抬貴手，給黎珂一個機會？”
??“……”
??兩人對視幾秒，空氣中隱有金石鏗鏗相擊。
??“黃廳長真會開玩笑。”陳澍失笑，“領導和媒體當前，我怎麽可能堵塞學生發聲的通道？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民告官可沒這些大學生想象的這麽容易。除非……”
??黃前校長幫他補足後半句：“除非黎珂能拿出足夠證據，證明她反映的情況屬實。”
??陳澍還在笑，笑容漸漸冷峭。
??黃前校長意味深長地說：“我相信她有這個能力。陳校長忘了推免那次，她是怎麽為自己爭取時間，扭轉局勢的了嗎？”
??“黎珂是個可造之材。”陳澍推一推眼鏡，“但我對推免那件事的細節，恐怕還沒有黃廳長了解。”
??黃前校長兩撇短粗眉毛滑稽地跳了跳：“哦——總攬Y大所有事務的鄙人，比主管教務的陳校長更了解學生。陳校長，真是過獎過獎。”
??著急找助理的時候半個人影不見，此時卻不知從哪旮旯冒了出來，“院長！鄒院長！”
??“你怎麽在這裏？！”要不是餘光發現攝影組和羊城媒體一溜兒鏡頭正對著這裏拍攝，鄒飛早甩他個大耳貼子不可。
??助理彎腰九十度，把手上的東西高舉過頭頂：“鄒院長，話筒！剛向道具組要的！”
??鄒飛隱晦地往陳澍的方向看了一眼。
??要隻是黎珂一個人，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碾碎。但如今他麵對的早已不是一個黎珂，而是曾活在強權覆壓下，滾雪球一樣飛快集聚的萬眾。
??黎珂偏偏又選擇了學生代表大會這樣一個場子。頂上的人不欲出麵阻止，亦不方便出麵阻止，天時地利人和，她樣樣占盡。
??但那又怎樣？她不過是蹦躂上台的螞蚱，真正的主導權總歸握在他手中的。
??何況他背後是……
??他接過話筒，回到自己的座位時已是一派鎮定。幾步的距離，已足夠讓他恢複成占據道德製高點的數學院門麵。
??他氣沉丹田，朗朗說道：“黎珂同學，對你這些毫無根據的誹謗，我可不能置之不理啊。”
??黎珂揚起手，做了個合唱時的休止動作。
??音樂頓止，禮堂暫時靜穆。前一張PPT頁麵乘百葉窗動畫回到屏幕中央，“Y大優秀學生代表致辭”。
??一個占領高台，一個身臨低穀。
??一個銳意淩人，一個深藏不露。
??上有蒼藍之高天，下有激流之回川。中門對狙，一場攻防，拉開帷幕。
??Y大閉路電視係統全程實況轉播。
??食堂、操場、廣場、圖書館、路口，為之停筷、擱筆、駐足的學生越來越多。
??加印的額外千份新傳單從最開始的一張一張給，漸漸變成“請給我一張”“我要看”“我也來一張”的緊俏局麵。
??黎珂的巨幅手繪海報下，詢問“黎珂是誰”的聲音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注目、拍照、轉發的學生。
??鄒飛搶先進攻：“黎珂，還是那個在你的處分會議上同樣的問題。身為貧困生，你的二十萬從何而來？你名下的皮包公司又是怎麽回事？不知你現在對此作何回答。”
??燈光師調暗全場其他燈光，適時地追了一束光到鄒飛身上。
??鄒飛兩眼一凸：“……怎麽是綠光？！”
??在他根本看不到的後台控製室，外聯部部長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我故意的。”
??綠光熄滅，隨即換成明亮的金光，和照在黎珂身上的一樣明亮，一樣灼熱。
??黎珂不卑不亢：“我也還是那個回答。我是用合法正當的手段得到這二十萬的，和學校無關，和雷浩更沒有關係。”
??“黎珂同學，到這個時候你還拿同一套說辭搪塞，可就沒有意思了。”鄒飛冷冷一笑，張口起勢，“上回會議上你被詰問到啞口無言，親筆簽下的這份——”
??助理把摁著黎珂腦袋簽下的借據放在他攤開的手中。
??“二百八十萬，責任人黎珂，全、額、償、付！到期時間，”他把借據在一個個鏡頭麵前依次來個特寫，“十一月一日也就是，今天！”
??今天？！
??袁皓單手一撐地麵，敏捷地跳下高台，向攝影組借來一架攝像機給黎珂看拍下的照片。
??黎珂陣腳大亂：“不可能！那份借據是你們摁著我的頭，握著我的手強迫我簽的字！鄒院長，你篡改最後期限，你可真是卑鄙！”
??“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白紙黑字，你想抵賴是不可能的。要是今天之內你還不出錢，那就也請你父母來一趟廣州，他們空得很呢，可不像雷浩父母還需要工作。”
??鄒飛自認字字誅心，把黎珂直說到低下頭，半張臉埋進陰影中去。
??卻不料僅過了片刻，她再次抬起頭，方才的淩亂好似被一陣風吹散得幹幹淨淨。
??“沒問題，二百八十萬，我連本帶利地還給你。”
??……
??這話一出，敵者快親者痛的效果立竿見影。
??袁皓著急地在台下大喊：“黎珂，你這是什麽意思？！答應還錢就等於承認罪行，你不至於犯這麽低級的錯誤吧？”
??鄒飛卻沒有得意。
??一刻慌亂，一刻鎮定，收放自如。這是他第一次在黎珂身上感受到摸不透的無力，明明占據上風，好像勝利輕而易舉，唾手可得。
??可他內心深處卻動搖了。
??哢嘣。
??一條恐懼的裂縫掛上牢不可摧的心防。
??黎珂抬手安撫眾人：“袁主任，還有在場的各位都別急啊，我絕沒有要認罪的意思。我隻是出於對這位陳校長口中的數學院門麵以及……主持人怎麽說的來著？”
??女主持人爬上一把座椅頂端，高聲添油加醋：“省吃儉用！生活簡樸！摳門！一心科研！把一生都奉獻給教育事業！”
??哢，哢，哢。
??鄒飛內心的裂縫慢慢分出枝椏。
??在第二項議程前接入那樣一大段溢美之詞果然也是黎珂故意做出的效果！
??……居然從主持詞開始就給他挖坑了！
??黎珂假裝恍然大悟：“謝謝宋陳同學提醒。我出於對這樣一位校園廉政先鋒的尊重，讓他先把想說的都說完。從現在開始，我來好好地回答剛才提出的問題。”
??身著一襲潔白禮服的蝸蝸頭帶頭歡呼：“熱烈的掌聲！掌聲！”
??她是主持人隊的老成員，升到大四早已處於半退不退的狀態。這回為了成為黎珂的內應，她軟磨硬泡請隊長喝了半個月奶茶，總算求來了這個主持機會。
??蝸蝸頭不愧氣氛擔當，場務組道具組帶頭鼓掌，攝影組緊隨其後，在場有不少學生代表也跟著鼓起掌來。
??背景音樂隆重地播放起命運交響前奏，把場麵炒得熱到不能更熱。
??“第一，”黎珂抬手一壓，按下此間擾攘，“關於這三百萬到底被轉移到了哪裏。PPT翻個頁謝謝。”
??大屏幕一黑一亮，十幾張不同的債務單照片赫然呈現在所有人麵前。
??有致臻科技，有兩個鄒姓的人名，還有徐主任，總額遠遠超過三百萬。
??“致臻科技的真實財務狀況從未對外真正公開過。”
??“沒錯，黎珂，虧你挖得出這些。”鄒院長大笑起來，“是，致臻科技是有一些債務，犬子和愚侄個人財政狀況是有一些困難……但那都是為了企業發展！徐主任是犬子的合夥人，這幾年間公司實績微有波動，他們同舟共濟，分擔風險，難道不夠合情合理？”
??黎珂等的就是他慌不擇言的分辨。
??鄒院長重擊桌麵，叫囂：“這有什麽問題嗎！”
??她用更大力道拍響講台桌麵，巨響被話筒擴出來，振蕩了所有人的耳膜。
??“當然有問題。為了企業發展，這是您的說法。”大屏幕翻到下一頁，禮堂內不停響起倒抽冷氣的聲音。
??“這是我搜集到的，兩位鄒老板單單2020一年在香港某地下賭馬場的出入和消費記錄，直到前天深夜十點還在更新。還有下一頁，是徐主任在被隱瞞實情的前提下替兩位老板擔保貸款的清單。”
??黎珂諷刺地笑笑。
??“欺騙、利用、壓.榨徐主任，吸幹他的血——這就是你所謂的同舟共濟，分擔風險。”
??※※※※※※※※※※※※※※※※※※※※
??感謝在2021-02-23 13:44:35~2021-02-26 13:44: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一路除草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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