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耄耋青蔥三人行
晚上用過膳,凝香喚進蘭馨和若雪收拾了桌子,自己則去找相識的門房借了兩套男裝。
“乖徒兒,你們這是要出去做什麽?”躺在房梁上愜意地喝著酒的鬼醫看著換好衣服回來的蘇涼煙不禁玩心大起:“帶上為師如何,你這樣的官家小姐,長年累月地長在深宅大院裏,對外麵的人事定是一竅不通,就讓為師帶你出去見見世麵吧。”
蘇涼煙看著穿上男裝一臉別扭的凝香,戲謔道:“想不到我的凝香穿上男裝還是個俊秀小生嘛。”
凝香的臉上浮起一絲紅暈:“小姐你又打趣奴婢!”凝香忽的聽到鬼醫的笑聲,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你笑什麽!誰要和你一起出去!”
被蘇涼煙忽視的鬼醫立時苦了臉:“涼煙徒兒,你的凝香丫頭不讓為師護送著你,這可讓為師如何放心得下啊?”
蘇涼煙心思一轉,突然間愁眉苦臉起來:“凝香,你之前說我的錢袋裏還有多少錢?”
凝香不知自家小姐為何突然提起這個,正想回答,猛然看見蘇涼煙對著她使眼色,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小姐呀你糊塗了吧,上次出去買藥不是連錢袋都抵在藥鋪了麽,我們現在哪兒來的錢。”
知道凝香已經領悟了自己的意思,蘇涼煙在心裏暗暗感歎了聲孺子可教,麵上卻惋惜更甚:“既然如此那我們今天就沒什麽好出去的了,沒錢在外可是寸步難行啊。”說著她作勢要拉著凝香回房。
“別別別!缺錢是麽?我有我有!”鬼醫一聽不去了頓時從房梁上跳了下來,“為師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說著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灰色的錢袋,甩手就給了蘇涼煙:“這裏麵的錢你們隨便花,要是不夠拿著這袋子找城東鼎信錢莊的老板,想要多少隨你拿。”
凝香偷偷看了那個錢袋一眼,沒有什麽繁複的花紋,僅在一側用不知是金絲還是什麽繡了隻鷹:“拿了這麽個不起眼的錢袋就可以隨意支取?你可別逗我玩兒。”
鬼醫咬了一口手上的雞腿:“凝香丫頭你還別不信,我鬼醫從不打誑語。”
蘇涼煙看著這對活寶,笑著說道:“都收拾好了沒?收拾好我們就出發了。”
站在高高的牆前,凝香咽了咽口水:“小姐,我們真的要從這兒出去麽?”
“若是你不怕別人都看到你穿上男裝鬼鬼祟祟的模樣的話我倒是可以考慮從大門出去。”低垂的夜幕中,蘇涼煙清晰地捕捉到凝香一張小臉刷刷白。
虧得菡萏院靠近蘇府的北牆,也省的我像隻貓一樣地沿著牆走來走去,自己倒也還可以,但是帶著個凝香……蘇涼煙腹黑地想著,一把攬過凝香,掂量了幾下,略帶懊喪地轉向鬼醫:“師傅,徒兒這身子骨還帶不了人出去,凝香就交給你了。”
言罷,蘇涼煙足尖踮地,左腳蹬在牆邊的樹上一個借力,右腳緊接著踩上牆,留下一個淺淺的足跡。如此反複兩次,她已然出現在牆頭。
“小姐你不要丟下我呀你怎麽可以把我丟給這個怪老頭兒……”凝香的抗議戛然而止,鬼醫扛起凝香悄無聲息地越過牆頭,直接穩穩地落在了地上。
蘇涼煙蹲下來,微微弓起身子,右手輕輕一撐,身子靈巧地落地,沒有一絲聲響。
“乖徒兒,你這手腳可不是一兩天就練成的。放心,為師不問你,我的徒弟越來越有趣當然要養著慢慢觀察。”鬼醫笑意更甚的臉上再次出現了眯成一條縫的猥瑣小眼睛。
“小姐你看那兒有吹糖人,看起來很是有趣的樣子。”
“凝香丫頭看中糖人了?來來為師給你買!”
“去去誰是我師傅了!小姐你看那裏在賣簪子呢,小姐一直就戴這麽一支碧玉簪,我們去看看嘛?”
“凝香丫頭喜歡哪隻簪子?這隻綠的還是紅的還是那隻粉色的蓮花樣的?來來為師給你買!”
“小姐你看……”
再也忍受不了兩個活寶的蘇涼煙快步擠出人群,拉住一個穿灰色長褂的男子:“這位大哥,麻煩問下這附近有沒有什麽好些的鐵匠鋪?”
“沿著這條街往北走,那兒有一條鐵器一條街。看姑娘也不像是常出來的人,我多嘴提醒姑娘那兒的鋪子三六九等什麽都有,若是姑娘眼力準,自然能找到手巧的鐵匠。若是不太熟悉鐵器這行,還是找個懂行的人隨著免得被人吃了黑。”被拉住的男子語言誠懇,蘇涼煙滿懷感激地謝過他,向著鐵器街走去。
來時就聽緩過來的凝香興奮地說盛京的夜市如何熱鬧,車如流水馬如遊龍,沒了宵禁的城內自然地形成了四個商業區,而現在蘇涼煙所在的,便是離蘇府最近的東市,耳邊傳來小販的吆喝:“現做的枇杷糕嘞,新鮮出爐的,五文錢一塊,香甜可口,嚐過再走……”
蘇涼煙被熱情洋溢的叫賣吸引了過去,黃澄澄的枇杷糕散發出一股熱熱的枇杷香氣,誘人非常。她拿出鬼醫的錢袋,竟然都是一遝遝的銀票。不用看也知道上麵的麵額定不會小。
就知道這個頑皮的老頭想的不會那麽周全,蘇涼煙暗歎了一口氣,取出凝香口中那個已經押在藥鋪裏的錢袋,撚了一點碎銀子:“買下這一籠夠不夠?”
“夠了夠了!這位姑娘要是喜歡再送你一籠也是夠的。”賣枇杷糕的小販笑的合不攏嘴:“姑娘可是想去鐵器街?”
蘇涼煙剛把一塊枇杷糕吞下腹,聞言心中警鈴大作,眼中隱隱有寒芒閃動:“你是怎麽知道的?”
小販咧開了嘴:“晚上到我們這兒來的十有八九都是往鐵器街去的。後生們想給自己打造像樣的武器,姑娘小姐們想打造些好看的防身武器隨身帶著,我那在鐵器街開了鋪子的姐夫最近的活計可是忙都忙不過來呢。”
蘇涼煙這才稍微放心了些,他其實是想替自己的姐夫攬生意的吧。如此蘇涼煙便問:“你姐夫開的鋪子叫什麽?”
小販笑的更開心了:“姑娘您沿著這條街往前走,東大街拐角處的那家王記鐵鋪便是了。”說話間他已用木盒子將枇杷糕裝好:“姑娘給的銀子實在夠多了,這個木盒就當我送你的,不然這麽多枇杷糕您拿著也不方便呐。”
謝過小販後蘇涼煙按著他指的路走去,果真很快看到了鐵器街,一條街道,兩旁皆是形態一般無二的房屋,街口立著一柄一人多高的鐵斧,上麵刻著一個碩大的“器”字。
蘇涼煙邊緩步前行邊細細打量兩旁林立的店鋪,左手邊的匠坊便有一個體格健壯的男子裸著上身在打鐵,一錘子下去,通紅的鐵條扁下去了些許,再加熱,再捶打,丁丁當當的打擊聲與人群的喧囂聲混在一起,竟也令蘇涼煙聽得揚起了嘴角。
不多時蘇涼煙已走到拐角,小販說的王記鐵鋪的招牌已然近在眼前,蘇涼煙正準備走進去看看,卻瞥到這家鋪子旁邊有一間鋪子,店麵的模樣與那些整齊劃一的店迥然不同,門框是彎曲的樹幹架起的,也沒有像樣的招牌,看起來好像是齊整的一排店鋪中間硬生生插進去了一個小茅屋。自然,這樣裝飾簡陋的店鋪與旁邊賓客盈門的店相比,無人問津到說是門可羅雀也不為過。
蘇涼煙於是轉了腳步,向那家鋪子走去。
進門時一股涼氣撲麵而來,不同於尋常鐵匠鋪子該有的爐火的灼熱,這股涼氣讓人覺得心裏都跟著發涼,身體本就偏涼的蘇涼煙更是不由自主地顫了顫身子。
沒有熱情的招待,隻有一個埋頭在櫃台裏不知幹什麽的夥計模樣的人。蘇涼煙更是越發覺得這個鋪子的不凡。
於是她安然地坐了下來,自己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水,端起茶杯慢慢啜著。
待得蘇涼煙準備倒第三杯茶的時候,櫃台裏的夥計抬起了頭,隻一眼,蘇涼煙就記住了他的模樣,眉目清秀,皮膚白皙,若是忽略眼角那個略顯猙獰的疤痕,確是個模樣好看的少年。
“這位客官來我家所為何事?”少年的頭很快又埋了下去,聲音悶悶地問道。
若是換了別人定會覺得惱怒,來鐵匠鋪除了打造武器還會有何事,蘇涼煙淡淡一笑,又抿了一口茶:“這茶水不錯。”
少年很是詫異地抬起頭,細細打量了蘇涼煙好久,看她一臉怡然,並未因為受到冷遇臉上有絲毫的不快之色,猶豫一會兒,掀開了身後的簾子,鑽了進去。
不多時少年跟在一個中年男子身後回來了。
“不知這位姑娘如何稱呼?”男子的聲音渾厚,言語之中充滿力量,蘇涼煙迎著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我姓蘇。”
“蘇姑娘來小店可是要定做貼身武器?”男子臉上帶著笑,直截了當地問道。
蘇涼煙知道這便是這鋪子對外的主人了,也不含糊:“是。”
“我看蘇姑娘也是個爽快人,便把話先說在前頭了,凡是印有公輸二字的鐵器,莫說這區區一條鐵器街,便是整個天啟國,也是不逞多讓的。但我們公輸家一月也就做這麽幾筆生意,這報酬,自然是比別處貴了許多。”男子臉上的笑容不改,看著兀自品茶的蘇涼煙,眼中暗露讚許。
“無妨,若是值這個價,自不必吝惜這些錢來侮了這些兵器。”說著蘇涼煙取出來之前繪好的圖紙:“不知此物公輸先生能否打造出來?”
方才還是滿臉笑容的男子接過圖紙後臉色頓變,坐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圖紙,眉頭漸漸皺起,許久之後滿是愧色的說道:“對不住了蘇姑娘,您的這件兵器公輸弘不才,實難打造。”
蘇涼煙放下手中的茶杯,卻並未接過圖紙:“此公輸先生難於下手,不知彼公輸先生如何?”
公輸弘全身一震,又是細細打量了一番蘇涼煙,蘇涼煙微笑著看著他。他又不舍地看了看手中的圖紙,眼裏滿是一試的渴望。掙紮片刻,他拿起圖紙起身,對著蘇涼煙拱手:“還請蘇姑娘稍等片刻,天兒,去把為父的千山雲頂拿出來招待蘇姑娘。”
言罷,他又消失在布簾之後。
那個少年又一頭紮進櫃台裏開始翻找,心中已有了計較的蘇涼煙心情大好,問道:“你叫公輸天?”
少年不答,蘇涼煙也不著急,靜靜地看著他翻找。
“公輸雲天。”一個墨綠色的竹筒被放到了櫃台上,公輸雲天又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套紫砂茶具,一並端了放到蘇涼煙麵前的桌上,提起水壺開始清洗茶具。
蘇涼煙看他的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若是放在前世,定是雙天生適合彈鋼琴的手。
之前養母總是想讓自己學鋼琴,可自己不喜歡優雅但卻冷冰冰地端坐在黑白分明的鋼琴前。沒想到進入暗夜以後,藝術訓練上的第一項便是鋼琴。盡管可以在琴鍵上熟練地遊走,流淌出悅耳的旋律,可自己,終是變成了自己所不喜的冰冷模樣,是否人最終,總會變成自己當初最為討厭的樣子?
公輸雲天此時已經泡好了茶,蘇涼煙邀他坐下,少年猶豫片刻,最後還是因了蘇涼煙好看的笑容坐了下來。
“你爺爺一定技藝超群吧?”
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滿臉的驚愕:“你……你認識我爺爺?”
蘇涼煙便知自己的猜測沒錯。屋舍鱗次櫛比的街上突兀立著的簡陋房屋,不甚熱情的活計,反常地透出寒氣的鐵匠鋪,這些都讓蘇涼煙猜測,這家鋪子定有不同尋常之處,而最最可能的,便是有高人坐鎮。
先前公輸父子一起出現之時,蘇涼煙看著他們相似的眉眼便猜到了二人的關係,公輸弘雖正值壯年,但他給人的感覺仍不是蘇涼煙心裏想要的可以鍛造自己心儀武器的人,因而她賭一賭,賭公輸弘背後還有一個真正撐起這家鋪子的人,幸而,她似乎賭對了。
眼前身著一襲青色長袍的老者手捧她的圖紙,略帶急切地問道:“蘇姑娘可否告知老朽這張圖紙出自何人之手?”
蘇涼煙笑笑,避而不答:“公輸老先生覺得此圖如何?”
“妙極!實在是妙極!我公輸班一生鑄造,經手的圖紙無數,自認再精密的圖紙再複雜的構造一眼便可通透,但蘇姑娘這張圖紙,老朽竟有幾處不明,不知繪圖之人在何處,蘇姑娘可否替老朽引見?”
蘇涼煙巋然不動:“公輸老先生覺得蘇涼煙不像是繪圖之人?”
見公輸班仍在沉思,蘇涼煙指著圖紙說道:“此處,需用精鐵打造成細絲,熔煉時摻入少許銅可使精鐵韌性更佳。凝絲後再入爐加熱,彎曲成圈,如此反複,便可打造出這般伸縮方便彈性極佳的彈簧。”
公輸班恍然大悟:“加銅!原來是加銅!我就不明白為什麽很多精細的兵器在鑄造的時候就受不住彎曲而折斷,原來如此!”他與尋常老人的渾濁不同的清明雙眼裏透出一股狂熱:“多謝蘇姑娘指點!”
“蘇姑娘,可否將這件兵器留給我鑄造,我定會傾盡全力為蘇姑娘打造出一副稱心如意的兵器!”不覺中公輸班不再自稱老朽,語氣也帶上了尊敬。
“既然公輸老先生願意接蘇涼煙的圖紙,蘇涼煙自是榮幸非常。這是五百兩,不知是否夠公輸老先生的出手價?”蘇涼煙從鬼醫給的錢袋裏抽出一張銀票遞出去後暗自咋舌,自己這個師傅可真是出手闊綽。一張銀票怕是夠一戶尋常人家三代的開銷了吧。
“蘇姑娘請收回,我公輸班出手為的絕不是錢財,不瞞蘇姑娘,我自從開始鑄造便愛器如命,經我手打造的兵器無不受人追捧,但我心裏卻一直渴望著打造一件我終其一生也無法自己鑄造的兵器。今日終於得見,蘇姑娘的這件兵器,精巧繁瑣令人歎為觀止,正是我所苦苦尋覓的兵器。隻要能讓我親手完成它,便是對我最大的報酬。”
蘇涼煙也不收回,隻是說:“我看雲天這孩子很是投緣,他穿白色衣裳會更為好看,這錢就替他買幾身白衣吧。”
言罷,蘇涼煙起身作揖:“我的兵器便托付給公輸老先生了。若是有哪裏不夠通透的,來蘇府找我,報上蘇涼煙的名便是。”
轉身走出店鋪之時,仿佛聽到身後有人喃喃道:“蘇府……就是那個與定國侯府結親的蘇隱的府第?……”
蘇涼煙揚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