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夕陽的殘光自半暗的天空照下，三兩小舟撥開湖麵的紅雲，清風徐來，送走廊頂的幾隻小鳥，琴音緩至，幾絲人聲夾與其間。康家弟子紛紛散去，遊於湖水之上，步與楊柳岸邊，或倚案讀書，或臥枕黃粱，古老的青石階上，兩個匆匆的人影閃動著。


  康淩鈴攥著糖葫蘆跑進心院，大開的屋門中卻隻見康遠、康夫人二人，康遠大口嚼著白麵饅頭，間隙中將肉片塞入嘴中，忽得表情一變，猛地吸了口八寶粥，這才放鬆地呼出一口氣。


  “娘，蘇筱辰呢？”康淩鈴停在門口，天色漸暗。


  “他啊！又不想吃飯，喝了半碗粥就回去了。”康遠攤在椅子上，滿嘴油光。


  “這孩子，明天我還是叫郎中來吧，總不吃東西也不是個事。”康夫人端坐在木椅上，一臉憂慮：“我看他整天悶在屋裏，問過好幾次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這孩子倒是乖得很，我也不好說些什麽。”


  “哈哈，你今天回來晚了，要吃我們的殘羹冷炙了！”康遠得意地跳起來，不停地用袖子抹嘴。


  康淩鈴也顧不得理會，帶著咕咕叫的肚子徑直跑向柳院。


  柳院的門依舊緊鎖，兩隻紅燈籠在門旁張開，暗淡的光線映在糖葫蘆的糖衣上，高高的牆壁擋住了康淩鈴的視線，也擋住了院外的聲響，幾個時辰前搭人梯偷窺留下的腳印仍深深的嵌在泥土中，她正想叫素荷，卻發現素荷未跟上來，黑色的朦朧中，她聽見晚風過草隙的聲音，她回頭，卻看見荷塘邊的大石頭上，坐著一個小小的人影。


  “蘇……”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男孩用手撥弄著水，聽見聲音的他有些僵硬地縮回手，從石頭上跳下來：“姐姐有什麽事嗎，我還以為是康遠哥哥。”


  “唔……”康淩鈴一時忘了該說些什麽，她終於想起來，自己和這個男孩一點也不熟悉。


  蘇筱辰走到柳院門口，拿出鑰匙，卻並沒有動作，他想回去，但又覺得這樣略有不妥，他背對著女孩，時間仿佛冰凍。


  “聽娘說你不怎麽吃飯，我幫你買了串糖葫蘆，吃了以後要好好吃飯。”康淩鈴怕他又將自己鎖在院子裏，便先一步開口，她的語氣很平淡，絲毫未表現出內心的湧動。


  男孩接過糖葫蘆，微微垂頭，怔在那裏，燈籠的紅光籠在他的臉上，現出幾點晶瑩，它們悄然劃過他的臉龐，初月升空，一片靜謐中響起男孩的啜泣。母親蒼白的臉，阿園粗糙的手和父親威武的身影不知為何又從他腦海塵封的小屋中鑽出，他無力地蹲下，在門前縮成一團。


  他哭了？康淩鈴慌張不已，她的雙手伸在空中，指尖不自主地想抓些什麽，晚風從她的手心劃過，涼涼的感覺。


  “你……你不喜歡嗎？我.……”


  “沒有.……”蘇筱辰抹著源源不斷劃出的眼淚，模糊中看見康淩鈴伸向他，將觸未觸的指尖：“姐姐對我很好.……大家……大家都對我很好.……可我什麽都沒有……我好怕.……”


  康淩鈴俯身，她的發絲觸在蘇筱辰濕潤的臉上，她摟住他的脖子，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她恨自己是一個不善表達的人。


  西邊的天，失去了最後一絲餘光，明月當空，幾點星光融在塘水中，兩個人同坐在石頭上，蘇筱辰呆望著水麵，康淩鈴撥起漣漪，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已聽不見哭泣的聲音。

  “那杆銀槍，你不要了嗎？”


  “.……嗯”


  “為什麽？”


  “我……不適合鎮北槍法，我爹說槍是英雄拿的，我不是.……我爹……也不是，”蘇筱辰咬下一個山楂，已經有些幹了，但還是酸酸甜甜的，他把它含在嘴中。


  “什麽是英雄？”康淩鈴問到。


  “當然是要保護家人，如果連家人都保護不好，算什麽英雄？”蘇筱辰又紅了眼眶，阿園血染的那麵牆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


  “那時候，你見過你爹吧，我看過我爹起草的文書，你爹殺紅了眼，見人就殺，卻獨獨從你旁邊走過了，”康淩鈴想起他父親嚴肅的神情，想起了父親在家人前欲言又止，仿佛父親發現了什麽，卻不敢說。


  “爹……”蘇筱辰轉向康淩鈴：“你是說，爹在保護我？”


  “誰知道呢？”她笑了笑，站起身：“保護不好家人，難道不是因為你不夠強嗎？與那槍法何幹？”


  “我爹他平時不是那樣的.……”蘇筱辰思量片刻：“有人害了我爹！”


  “把後麵一句藏在心裏！”皎月映在康淩鈴的黑瞳中：“直到你足夠強為止。”


  蘇筱辰似乎想到了什麽，快步欲往心院，卻被康淩鈴一把拉住，少女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別找康遠了，你的東西在我這，要想拿回來，明天好好吃飯！”


  “好……”蘇筱辰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好！”


  一草一木，在今夜都顯得格外動人，康淩鈴告別了蘇筱辰，帶著無比愉悅的心情回到心院，她甚至想哼小曲兒，好在還是忍住了。


  素荷剛剛吃飽飯，一個人坐在桌旁，康夫人顯然已經回到房中休息，而康遠早就跑沒了。


  “小姐！怎麽樣？送出去了？”


  康淩鈴見四下無人，冰冷的表情立刻破裂，她猛地拍了一下素荷的背，差點讓這小丫頭把剛吃的東西吐出來：“當然！本小姐何許人也！”


  素荷白了她一眼：“定是給了人家就跑了吧！”


  “才沒有！要不我能去這麽長時間嗎？”


  “肯定是趴在牆上偷窺了半天吧！”


  “我要是偷窺能不找你給我搭梯子嘛？”


  “也對哦，”素荷想到今天中午的經曆，肩膀就一陣發麻。


  “我和你說，我不僅把東西給他了，還和他聊了好久，講了一番大道理！”康淩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一個饅頭啃了一口，隨機扔回盤中：“涼了。”


  “要不要我叫夥夫來給你熱一下？”


  “不必了，我今天高興，這高興勁早就把肚子填飽了！”康淩鈴起身將椅子搖來搖去：“叫人來收了吧，咱們回院！”
……

  深夜，康家內院東邊忽然亮起一盞燈。


  “素荷.……我好餓，快去幫我偷點吃的。”


  屋中跑出一個哭喪著臉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