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爾汝歌
太極殿偏殿內,司馬炎與王濟在木榻上相對而坐,司馬炎執白先行,二人在棋盤上殺的昏天黑地。而在一旁觀戰的,正是昔日吳國末代國主、如今被封為歸命侯的孫皓。
司馬炎眉頭緊皺,看著棋盤遲遲難以落子。王濟是則滿麵微笑,他將黑子放入棋簍之中,忍不住伸了伸懶腰。經過將近一個時辰的鏖戰,終於將一塊大龍圍住,如今勝券在握,他有理由鬆懈。轉眼看到孫皓目不轉睛地看著,似乎也在思索破解之法,當下便與之攀談起來:“君在南方,何以好剝人麵皮?”
孫皓微微一愣,似乎沒想到王濟有此一問。作為亡國之君,雖然司馬炎對他的待遇很高。然而畢竟是寄人籬下,日常之間遭受屈辱所在皆有。他在江左之時,由於行事暴虐,而這一點經常成為洛中權貴嘲笑他的理由。
他聞言麵色不動,雙眼卻看向棋枰之下,而後冷冷道:“見無禮於君者則剝之。”
王濟原本盤膝而坐,一時不慎竟將右腳伸入棋枰之下,這在國君麵前乃是大失禮。聽到孫皓駁難,不由訕訕地抽回右腳,對著司馬炎告起罪來。
司馬炎從沉思中醒悟過來,當下放下手中白子,擺了擺手道:“為政之要,在於寬簡。朕即位以來,時時以生民為念,未嚐有所懈怠。汝輩當識朕心,勠力同心才對。”
“陛下仁慈,實乃萬民之福!”王濟聽畢,急忙走下木榻,對著司馬炎躬身施禮道。
“罷了,這局是朕輸了。”司馬炎站起身來,笑著看向孫皓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卿能作否?”
孫皓皺了皺眉,自古與人相交,出於尊重,往往稱對方為“君”,次一些稱之為“卿”,若是用“爾”、“汝”稱之,則有居高臨下之意,帶有羞辱的意味。司馬炎如此這般,很明顯是和王濟站在一起,對他有意無意進行暗諷,當下心中冷笑,施了一禮道:“陛下有命,臣豈敢不遵?”
他倒下一杯酒,輕輕捧到司馬炎麵前,哄聲道:“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
司馬炎雖然喜歡才華出眾之人,卻多出於附庸風雅的需要。他實在沒想到孫皓張口便給,其文思竟如此敏捷,又聽《爾汝歌》中隱隱有不屈之意,當下又羞又愧,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他不由有些感歎。
當初平滅西蜀,安樂公劉禪舉家遷來洛陽,父親司馬昭設宴款待蜀漢一幹君臣,卻鬧出了“樂不思蜀”的笑話。那次宴會中,父親算得上誌得意滿,因為平蜀之功得以加封晉王。邁向了開創司馬家基業的最重要一步。
而如今江左終結在自己手中,麵對東吳舊主,自己卻始終難以讓孫皓心服。
謁者令梁深見狀,急忙前趨而上,走到司馬炎麵前恭敬道:“衛公到了!”
“快快有請!”
孫皓見到司馬炎的樣子,知道自己是該離開了。自從“泥頭入洛”,他就是政治上的吉祥物,用來安慰東吳舊臣。畢竟他若不投降,那些世家們理論上就要為他死節。可江東四州四十三郡,又有幾人能為自己死節?
這些年來,那些吳郡那些世家們應該恨死自己了吧?
所以他現在從不參與大晉朝廷上的事物,能夠安穩度過餘生,對於他來說已是莫大的幸運。此時此刻,他輕聲道:“陛下既然與大臣有要事相商,且容臣告退。”
司馬炎並沒有多作挽留,對於孫皓此人,他其實從內心上是敬佩的。雖然如今已是自己的階下囚,可孫皓在江左的時候,對各大世家是予取予求。
而他呢?隻能在與各大世家的無限妥協中保持微妙的平衡。
隻有皇帝才能了解皇帝,所以他明白孫皓為何會如此殘暴。設身處地地想一想,讓他處於孫皓的位置,也未必能比孫皓做得更好。要麽在與臣下的博弈中逐漸失勢,如當初劉漢與曹魏一般,被臣下取代;要麽就是在不停的殺戮中共同走向毀滅。
抬頭看到尚書令衛瓘已走入殿中,當下便放下心思,認真思考起太子的事情來。他如今已是騎虎難下,對於當前的局麵,想要善了已是千難萬難。
可是若無底氣,他如何能夠冒天下之大不韙與群臣對抗?
他喃喃道:“皇弟呀皇弟,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執著?為兄既然能夠擊敗你一次,就能夠擊敗你兩次。我司馬氏既然已經坐擁天下,又何必再兄弟鬩牆?”
衛瓘卻不知眼前這位皇帝陛下的胸中早已翻江倒海,當下洪聲道:“臣尚書令衛瓘,見過皇帝陛下!”
話音剛落,他才發現又有數人陸陸續續走入大殿,其中不但有中書省荀勖、張華,尚書省山濤、魏舒,還有禦史台馮紞,加上已經在座的侍中王濟,朝廷三省一台長官已悉數到齊。考慮到上次朝會上的爭執,他隱隱感覺到,這次隻怕隻怕要在齊王的問題上攤牌了。
君臣落座已畢,司馬炎看了看眾人,不由歎了口氣,滿懷悲痛道:“朕欲齊王乃一母同胞,這些年來齊王亦是朕之股肱。如今齊王複出,諸位愛卿以為當如何安置?”
“大晉基業肇自景帝,先帝在時,亦每每有言,此景帝之天下也。然則天命有歸,陛下繼承父祖遺願,平涼滅吳一統天下,有大功於社稷,雖景帝複生亦無私授之理,而況於齊王乎?”
尚書左仆射山濤拖著病體,對著司馬炎施了一禮,首先說道。
“山公所言極是,臣附議!”
禦史大夫馮紞見狀,當下便道:“齊王雖貴,亦份屬臣子。如今京師諸王盡已就藩,陛下當下詔督促齊王早日返回封地。如此則君臣相安,大晉亦無內爭之患。”
“陛下,萬萬不可!”
作為門下省侍中的王濟卻在此時跳了出來,激動道:“齊王這些年來克己複禮,盡收朝野之望。若陛下就此讓齊王返回封地,不但會讓天下人知道陛下容人,更會由此撕裂朝政,讓諸多朝臣對陛下離心離德。以臣觀之,當效仿伊尹、周公,授予齊王執政之位,外示天下以寬,內成兄弟之美。若如此,則我大晉再無後顧之憂!”
司馬炎瞥向王濟,眼中閃過一絲嚴厲,卻將眼睛看向了張華,柔聲道:“茂先,你以為呢?”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張華,因為他們知道,這些年張華在陛下的心目中地位太重。當初伐吳之役,正是張華一言以決,才讓陛下下定最後的決心。張華的意見,無疑會在天平的一端加上極大的砝碼,讓天平得到極大的傾斜。
張華卻麵無波瀾,洪聲道:“臣以為,齊王是走是留均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有無治國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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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韜在虞圓的陪同下剛剛走入“鵲橋仙”,便被掌櫃唐愚悄悄拉在一邊,低聲道:“不知是誰走露了風聲,讓外人知道酒樓是少主的產業。方才有一人自稱石崇,指名道姓要見少主,說他在二樓‘乙’字房等待少主有要事相商。”
“石崇麽?知道是早晚的事情,唐掌櫃也無須驚慌。這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啊!由此也說明酒樓確實已將名氣打出去了,讓有些人不得不重視。”
張韜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
他隱隱能夠猜測到石崇的來意。如今每月十台擺鍾都是定時給他,二人則有數月未曾見麵了。
石崇此來,多數與“醉花樓”有關。
醉花樓的“三絕”,除了“花”外,其餘兩絕都已不算優勢。畢竟鵲橋仙的“酒”如今已是洛陽城公認的醇厚,而鵲橋仙的“樓”雖然稍遜一籌,卻有“炒菜”這一吸金利器的加持,勝在了新鮮。
他當下也不多說,讓虞圓幫助唐愚打理酒樓,自己則緩緩朝二樓走去。路過“甲”字房時,卻見到兩位黑衣大漢站立在門外虎視眈眈,當下不由搖了搖頭。
“甲”字房中住著的是他“鵲橋仙”的大主顧——第二代郎陵郡公何邵。
聽說這位何邵還是當今皇帝的發小,自從住進“鵲橋仙”,花錢從來眼都不眨一下。之前還聽說他老爹何曾每頓飯都要花費萬錢,而他則完美繼承了老爹的特征,在“吃”這一道上精益求精。
這不,酒樓的菜式基本都已被他嚐了一遍。就是目前許多尚不具備食材基礎的菜式也被他提前訂了下來,甚至願意主動提供食材,以期待早日品嚐到精美的菜肴。
眼前這個架勢,怕是又在房中會客,畢竟是皇帝眼前的紅人,往來皆是達官貴人。
張韜當下也不理會,走到“乙”字號房間推門走了進去。
此時石崇叫了一壺美酒、幾個小菜,跪坐在席上不停拍打著大腿,嘴中哼著小曲,眼中則觀看著兩位少女的舞蹈,滿臉陶醉。
當然,這兩位少女乃是他的家伎。
見到張韜走了進來,他不由站起身子,急匆匆將之拉入席中,輕聲道:“阿韜真是叫我好等!”
張韜心中大汗,這個石崇還真是不怕生,自己與他見了不過區區三兩麵,好像已經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人了。當下依勢坐了下來,別有意味地問道:“石常侍莫非是來興師問罪的麽?”
石崇微微一愣,突然間恍然大悟,當下擺了擺手道:“阿韜莫非以為我會為了醉花樓出頭麽?”
“那不是你二兄的產業……”
石崇苦笑道:“若換成是旁人,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可知道這鵲橋仙是你的產業,我石崇又怎麽會做傷害朋友的事情?”
“朋……朋友……”
張韜頓時瞠目結舌,石崇此人在後世的名氣比大晉的許多皇帝還要大,而給他帶來名氣的就是毫無節製的炫富。再說這段時間以來,他從身邊人身上也逐漸了解到石崇的性格。
很明顯,這個人是很豪爽的。
但若是有人以為他是個好心人,那就大錯特錯了。作為寒門出身,最終卻富可敵國,若沒有狠厲的手段,如何能夠做到那一步?
這種人,外放的時候卻要與自己辭行,這讓他很是不解。
石崇哈哈大笑道:“阿韜你又何必懷疑,你雖然隻是垂髫之年,論起聰慧,這大晉不作第二人想。我石崇三十餘年來所見少年何止千百,卻從無一人能夠在格物致知上及你萬一。”
他揮了揮手,示意家伎退出房間,而後扶著張韜雙肩,鄭重其事道:“從第一麵起,我就知你的心智遠在同齡人之上,足以與崇平輩論交。更何況崇雖不才,亦非忘恩負義之人,這不到一年的時間,已讓我賺足了回報。醉花樓雖是我二兄的產業,他技不如你,我亦無話可說。隻可惜,你這鵲橋仙開業的時候不曾知會於我……否則的話,我定會參股!”
張韜見到石崇似乎對自己披肝瀝膽,將一眾心事講與自己知道,卻是更加迷糊。因為石崇是個毫無疑問的聰明人,對於一個聰明人來說,從來不會做交淺言深的事情。若是他們做了,也必然是看到了更大的利益,以此來取信於人。
他們的掏心掏肺,都是垂釣的“誘餌”,等待目標的上鉤。
想到這裏,他有意岔開話題,輕輕道:“方才石常侍說前來與我辭行,卻不知此番外放到何處為官?”
“陛下旨意,拜我為交趾采訪使,擇日上任。”
“啥?交……交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