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清流
國子監的涼亭之中,一群文人雅士手執酒樽,信步閑行。當此六月,荷花盛開、竹林茂盛,又有鳴蟬切切,傳於耳中。
眾人在廊橋之內,順著水邊觀看水中百荷奔放,便有一人輕聲吟道:“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結修根於重壤,泛清流而濯莖。我輩於塵世間熙熙攘攘,想獨善其身何其難哉!”
說話之人乃是甄城縣公曹誌,當下為國子監博士。他的父親,正是大名鼎鼎的曹植曹子建。
曹誌原本隻是曹植的私生子,按理說無法繼承父親的爵位。無奈曹植的嫡子曹苗早夭,這便給了他上位的機會。
曹植死後,曹誌繼承陳王之爵,而後被改為濟北王。魏晉之間乃是禪讓,所以曹魏宗室子弟按例降封,他也由濟北王改封為甄城公。
隻是作為前朝宗室,在新朝掌權是不可能的了。大晉建立後,他便被打發到國子監擔任博士,平時教授子弟,倒也自得其樂。
他方才所詠,乃是曹植《芙蓉賦》中章句。麵對反複多變的朝局,他也深感無奈。雖然躲在國子監中教書育人,但是朝政的雲詭波譎仍然像幽靈一般波及開來。
人群之中除了曹誌之外,還有太常卿鄭默,太常博士秦秀、庾尃、劉暾、傅珍、郭頤、太叔廣等人。這些人大多都是出身名門,因為種種緣由得以居於清流。
比如說鄭默出身滎陽鄭氏,身為九卿之一的他繼承了父親密陵侯鄭袤的爵位;庾尃出身潁川庾氏,乃是當初任黨中堅庾純之子;秦秀則是原曹魏驍騎將軍秦朗之子,魏明帝曹叡去世時,秦朗一度成為輔政大臣;劉暾父親是司隸校尉劉毅;傅珍出身北地傅氏……
這些人如今聚集在一起,隻為了一件事,那便是齊王的複出。
鄭默聽到曹誌首先表情心意,不由道:“令尊之才天下無雙,惜乎有魏之世未得其用。如今朝政紛紛,我輩如何能夠獨善其身?”
鄭默是人群之中年紀最大的,他此番帶著太常寺一幫同僚前來,也是麵對著齊王的複出,想商量出一個妥當的法子。畢竟掌管著太常寺這一畝三分地,陵廟群祀、禮樂儀製、天文衣冠都是他的分內之事。
群情湧湧,他有些拿捏不定。
若對齊王禮輕,難免受到士林非議;要對齊王禮重,他又擔心陛下心中有意見。今日齊王之於陛下,正如當初曹植之於魏文,所以他才要過來請教曹誌。
曹誌聽到鄭默的話,不由沉默了起來。
父親的事情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就是由於當初父親與伯父曹丕爭嫡,導致有魏一朝始終防範宗室。不但父親鬱鬱而終,無數族內才幹之士也被排擠出朝政之外,以至於後來麵對司馬家族的篡權時,隻能束手就擒。
如今大晉剛剛建立十多年就上演了前朝的鬧劇,讓他啼笑皆非之餘,又有一種深沉的悲哀。這股悲哀在他心中激蕩不已,忍不住停下來將酒樽斟滿一飲而盡。
感受著現場的沉悶,眾人再無心賞玩,不由唉聲歎氣相顧無言。因為他們都清楚,這次齊王複起,隻怕免不了就藩的下場。
這麽多年來,當今陛下對齊王的忌憚他們都看在眼中。然而對於他們這幫讀書人來說,總歸心中還有幾分奢望。
司馬家上位的路子雖然血腥了點,總歸“禪讓”這出大戲唱的圓滿無缺,就《周禮》而言,一切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但是他們總歸還是希望有一個明君聖王能將這江山繼續下去,對於這一目標,齊王無疑是最適合的人選。
然而,以目前的形勢看,齊王能夠留在京師以“周公”身份輔佐儲君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想要繼承大統,早在陛下平滅江左的時候便喪失了希望。
劉暾看向眾人,輕輕道:“不如我等一起上書陛下,曉以周公之事,隻要齊王留在京師,總會有個萬一之想……”
鄭默擺了擺手:“暫時還不到時候,我等此時上書,隻會讓齊王難做。待來日早朝,且看群臣百官是何態度再做處置。”
他轉過頭看到太常博士秦秀一言不發,不由道:“玄良有何計策以教老夫?”
秦秀此人嫉惡如仇,自從出任太常博士,十餘年不得升遷。在太常寺中,主要負責在重大節日中引導皇帝乘輿,凡王公大臣去世需要追加諡號的,都需要他來議定。
比如說太傅、郎陵公何曾去世時,詔書下到太常寺,詢問何曾諡號,秦秀考據何曾生平事跡,直接送上一個“繆醜”。
名與實爽曰“繆”,怙威肆行曰“醜”。
在秦秀看來,何曾此人資性驕奢、不遵規則,活著的時候沒有被彈劾,死了以後就該加個惡諡。不然沒法警惕其他王公大臣,禮教也會由此而名存實亡。
可以想象,這件事情在當時引起多大的風波。
何曾雖然品行不端,但是在“高平陵之變”前便投靠司馬氏,乃是司馬家族得以上位的旗手。更是在當初立儲的問題上旗幟鮮明地支持司馬炎,若真是按照事實贈予諡號,也沒法與這幫心腹老臣交代,自然而然地,司馬炎將“繆醜”諡號駁了回去,而是給予他一個“孝”的諡號。
慈惠愛親曰“孝”,協時肇享曰“孝”。
這個諡號實在算不上美諡,但也基本涵蓋了何曾的一生。
因為這件事情,秦秀可以說在朝廷中一炮而紅。他不但看不慣何曾,也看不慣當初弑君的賈充,當初二王爭功時,他也是旗幟鮮明地站在王濬一邊。總而言之,這個人把禮教學到了骨子裏了,但凡遇到不平之事,總是忍不住仗義執言。
太常寺有如此幹將,鄭默在朝廷裏話語權也很足,所以平時對秦秀分外看重。秦秀的意見,他也一向很重視。
感受到眾人探尋過來的目光,秦秀苦笑道:“各位何必看著在下,秀所能做的,不過是‘盡心勸諫’四個字罷了。”
眾人聞言,知道“盡心勸諫”已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極限。剩下的,就要看時勢是否站在齊王一邊。然而如今洛中諸王盡已就藩,隻剩下一個齊王孤掌難鳴,哪怕有他們這群人搖旗呐喊,也未必能夠改變什麽。
曹誌從悲憤中回過神來,看到眾人如喪考妣的樣子,卻是道:“想要齊王留在京師,為今之計隻有從太子身上下手,隻要能夠證明太子無法處理政事,然後上書陛下讓齊王行周公之事,則齊王留在京師便水到渠成。”
鄭默抬起頭,見到曹誌一邊飲酒一邊看著滿池荷花,不由讚歎道:“甄城公不愧陳思王之後,我等受教。”
隨著齊王去除喪服,整個朝政如同石子入湖開始驚起陣陣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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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韜得到二哥提醒,當下也便上了心,回想這幾年自己的所見所聞,他不僅將朝政當前的形勢捋了捋。
當初司馬家族為了鞏固政權,采用《周禮》進行複古,建五等爵製以回饋功臣勳貴,也借此大封宗室。那個時候,司馬家族的人,基本有些功勞的都會被封為諸侯王。
隨著政權的穩定,司馬炎開始暗中削弱支係較遠的諸侯王給大宗帶來的壓力。
四年前,也就是鹹寧三年的時候,鑒於自己生病期間朝臣差點讓齊王上位的教訓,司馬炎采用荀勖與馮紞的建議,讓諸王就藩。
建國時期所封的二十七個同姓諸侯王中,沒有一個王是他的兒子。所以到了這一年,他便做出規定,以後非皇子不得封王。而他的兒子,哪怕尚在繈褓之中也紛紛封了王。
這樣做,當然是為了打壓旁支,提高大宗的影響力。
雖然很多人都以為齊王還有上位的希望,但在他看來齊王就藩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很可惜,貌似父親對齊王留在京師還抱有執念。
朝廷百官之中,有人希望兄死弟及,有人希望父死子繼。但是父親則是希望齊王能夠留在京師輔佐太子的第三種人。若是太子愚魯不可輔,齊王取而代之他也不會反對。
父親雖然是司馬炎的心腹,按理說應該如同荀勖馮紞一般,以司馬炎的意誌為意誌,但以他看來,父親更看重江山的穩定。
這種執念,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他隻希望,在齊王就藩這件事情上,父親千萬不要被波及。
至於裴浚的死,暫時隻能靜觀其變。畢竟當初一起參加宴會的六七個人,隻有裴浚死了。真要是被人誣告,他也有話說。
“鵲橋仙”建立之初,他幾乎事必躬親。到如今已經逐漸放手,開始對酒樓查漏補缺,不斷從細節去完善。日常中,已把重點轉向了學習。
這是一個崇尚神童的時代,縱觀後漢以來曆史,幾乎每個大家族的崛起過程中,都會有不世出的天才出現。
便如當初的袁安,一手建立起汝南袁氏,直到五世後的袁紹袁術,尚受其遺澤。
又如潁川陳氏的陳寔、潁川鍾氏的鍾繇、潁川荀氏的荀淑,都是家族崛起的決定性人物。
而每個人天才兒童,從小所受到的讚譽都非常人能及,六歲稱象的曹衝、七歲讓梨的孔融、八歲通《詩》的鍾會,九歲明《老子》的王弼……這些人從小在別人恭維的目光中長大,所得到的關注度自然也遠超於常人。
對於範陽張家來說,父親張華算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從一介寒門一躍而進入中樞。但哪怕以父親的聰明,也以晚達為憾。這也是當初父親寫作《鷦鷯賦》的原因。
說是晚達,父親當時也不過是二哥如今的年紀罷了。以此觀之,可以窺當代崇尚神童風氣之一斑。
尤其是曹操的兒子曹衝,用父親的話說就是“少聰察岐嶷,生五六歲,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聰明程度甚至超出了成人。
但是他能感覺的到,父親對他的態度是複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