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托付
張韜聞言暗想,難道我就不是外人了麽?至今為止與你不過一麵之緣,卻將妹妹托付給我,也不怕我轉手賣了?
隻是這話終於還是沒說出口。想到會稽虞氏,他不由想起一人,試探著問道:“虞翻是姑娘何人?”
“那是家祖。”
“令尊是?”
“家父諱忠。”
“虞忠?”張韜聽到這裏,沉思了片刻,突然間抬起頭,鄭重道:“你想讓我怎麽幫你?”
後世傳聞,吳郡四姓為顧陸朱張,會稽四姓為虞魏孔謝。此時的會稽卻是以虞、魏兩家為尊,孔、謝兩家作為後起之秀,則是到了東晉以及南朝時期方才逐漸與之並稱。
會稽虞氏在虞翻手中發揚光大,成為江左政治勢力中不可忽視的存在。
然而總體上來說,東吳時期孫氏是重用吳郡而輕視會稽的,且為了相互製衡,往往用會稽的人士治理吳郡,而用吳郡的人士治理會稽。
例如東吳故太子太傅賀邵便是出身會稽賀氏,當初出任吳郡太守的時候,被吳中強族輕視,有人在其府門上偷偷題了字,曰:會稽雞,不能啼。
東吳後期,各大世家愈發坐大,這些家族暗地裏招募流民擴大部曲,導致田地荒蕪戶口銳減。而賀邵得到是孫皓的授命,出守吳郡便是為了清查真相而來。
在這種情況下,吳中諸豪強沒人把他當回事,且當時就威脅上了:你這隻會稽的雞,你想過來擋老子財路,老子讓你叫都叫不出來!
然而賀邵返回府中的時候,看到題字,也不生氣,當即就索筆在後麵添了一行字:不可啼,殺吳兒!
我根本就不用叫,用手中的刀就讓吳郡的小兒能聽個聲!會稽郡與吳郡的士族對立就嚴重到這種地步。
事情牽連甚廣,顧陸朱張無一幸免,後來的大司馬陸抗當時還隻是江陵督,於此時也受到牽連,他再三上書孫皓,方才得以免除責任。
會稽賀氏此時不過是郡中二流世家,論家聲資曆,還在虞、魏之下。
聽到少女說起她的父親便是虞忠,他已經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伐吳之戰中,虞忠為東吳宜都太守,與陸抗之子夷道監陸晏、中下督陸景一起死於國事。
宜都靠近益州,乃是防備大晉水軍的最前線。當龍驤將軍王濬出益州,順三峽依次而下,宜都便首當其衝。當初王濬與王渾爭功,爭的不僅僅是首入秣陵之功,在宜都斬殺虞忠、陸晏、陸景,也是王濬功勞簿上無法忽視的存在。
這些事跡為洛中小兒所傳唱,當初在學堂之中他也是多有耳聞。隻不過在傳唱中,虞、陸等人是作為醜角的存在,不知天命,頑固抗拒大軍,敗亡純屬咎由自取。
張韜能夠想象的到,當虞忠敗亡後,虞氏姐妹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作為導致國家敗亡的“罪魁禍首,遭受到的刁難與非議也一定不會少。沒有多少人能夠想到,東吳幾十年基業會在短短三個月內被摧朽拉枯般地摧毀。
少女看向張韜,有些傷感道:“妾身進宮不過半年,便聞父親罹難。而後家中仆人將舍妹帶到秣陵,說是大軍壓境之下,人心惶惶,宗族四散。無可奈何之下,隻好投奔賤妾。誰知不久之後,秣陵城破,妾身也隻能隨波逐流乃至於今。”
她的話很輕,輕的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說的時候亦是再三看著妹妹,唯恐這番話不小心被妹妹聽了去。
虞圓趴在案幾之上,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被子。作為戰利品,在這淒冷的夜裏,能有這床被子保暖,已是難得的奢求。隻是不知道夢中見到了什麽,油燈之下睫毛微動,口中呢喃著。
少女見狀,急忙將被子在她身上裹了裹,唯恐妹妹受凍。出生於江南水鄉的她,從未見過北國的寒冷。雖則如今已是驚蟄,最寒冷的天氣已經過去,然而春寒料峭,她仍舊覺得這份冷,冷至刻骨。
窗外不斷傳來震耳的隆隆聲,參雜著劈在虛空中的閃電,讓人不由產生一種錯覺:是不是上天破了個洞,不然為何雷電這般狂泄?
張韜看著眼前的少女,突然間有些心疼。到了此時他才得知少女名叫虞婧,今年不過十五歲。而她的妹妹虞圓今年也僅僅隻有八歲。後世裏虞婧這個年紀剛剛初中畢業,正是享受家人寵愛的時候。
然而經曆國破家亡她,已經懂得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
她早已想到自己在護送的名單上,在大軍的護送下已經沒有逃脫的希望,進入洛陽後宮便是餘生的宿命。若是祈求張韜援救自己,不僅不現實,還會無形中拖累對方。
所以,她隻央求張韜能夠將妹妹帶走。妹妹虞圓並沒有在東吳宮女的圖籍之上,若是有人出麵幫忙說項,未必沒有改變的可能。
她原本準備將妹妹帶在身邊,進了宮,哪怕做一個浣洗的宮女,好歹能夠留下一條性命。隻是在臨近洛陽的時候,她終於還是忍不住想將妹妹摘出去。
後宮佳麗三千,人人翹首以待君王。然而十年淒楚,有幾人能夠如願?不說宮人傾軋,隻說一輩子待在宮中的孤寂,又有幾個能夠忍受的了呢?
由於出身名家,一路上官兵對待她還算客氣。隻是每到一地,士兵必會驅散旅客,強行征用房屋。千裏以來,對麵的小公子是她見到的唯一能夠得到護送大軍優待的人物。
她暗自猜測,對麵小公子若非皇族子弟,定是公侯人家。若如此,即便妹妹過去為為婢為奴,總好過一輩子老死宮內。
對於張韜來說,此番與大兄一起出來,他並無多少自主權。大兄作為廣武侯世子,已經是張府半個主人,自己若想留下虞圓,便不可能不稟告大兄知道。至於父親與母親的想法,還在其次。
沉吟良久,始終無法拿定主意。他考慮的不隻是如何安頓好虞圓,畢竟自己目前尚未成家,沒有單獨的住處,便要時時聽命於父母兄嫂。更主要的是,還要顧及到這件事情對張家的影響。
他絕對不會允許因為這件事,而給家中帶來太大的麻煩。
虞婧見到張韜沉默不語,一顆心逐漸沉了下去。
她在心中暗暗責怪自己:“虞婧啊虞婧,你怎能將期望寄托在一個半大的孩子身上?即便他出身高貴,若是不知人間疾苦,又怎會對你伸出援手?向聞洛中少年輕浮放蕩,你莫要將妹妹推進火坑才是!”
想到這裏,她又對張韜拜了一拜:“公子若是為難,就當小女子從未說過。”
一道閃電透過窗格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光影,不多時一聲響雷直接在半空炸裂。
“轟——”
房間之外怒雷奔騰,房間內卻是出奇的安靜。
“哇——”
不遠處傳來外甥卞壼的哭聲,緊接著便是姊姊張柔蕙溫柔的哄娃聲。而眼前的虞圓則側過頭,重新睡了過去。案幾上折射過來幾塊亮斑引起他的注意,卻是虞圓留下的眼淚。
這個丫頭,居然在睡夢中哭的這樣傷心。
在這一刻,他終於有所觸動,輕輕道:“好,我答應你。”
虞婧怔了怔,她已經做了失望的準備。卻不曾想到了最後,眼前的孩子居然答應了她。原本一直提起的擔憂終於在這一刻放了下來,她隻感覺疲倦猶如潮水般席卷而至。
為了不失禮,她強打著精神,第三次對著張韜拜了下去:“小公子援手之恩,虞婧沒齒難忘。來世定當結草以報,隻是還未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哎,其實你在我麵前根本不用這般客氣。我之所以會答應你,不過是因為令妹並不會給我帶來太大的麻煩。”
張韜看向虞婧,有些傷感道:“所以實際上,我並沒有你想的那般高尚。不過你也請放心,我既然收下令妹,必然會好好照顧她。將來你們姐妹團聚,也未必不可能。”
“不,妾身進入客舍的時候,見到公子身邊隻有幾位仆人聽命。仆人雖是忠心,生活中卻有諸多不便。若公子不嫌棄,就讓舍妹照料公子的起居如何?”
“隻怕委屈了令妹。”張韜鄭重道:“還請姑娘記住,本人張韜,家父張華便是本朝中書令。以後若是想見令妹,不妨派人往張府送個信,就說找三公子就可以了。”
“令尊的大名,妾身在江南也是有所耳聞的。”虞婧感激地看了一眼張韜,身為侯府公子,小小年紀能夠如此平易近人,著實難得。
張韜見她拿起身邊的包裹輕輕打了開來,衣服中間擺放著兩隻手鐲,在燈光下發出微微熒光。也不知如何在兵荒馬亂中保留下這副手鐲的。
虞婧將包裹的衣服分成了兩份,每一個包裹中均藏著一隻手鐲,離別在即心情反而放鬆了下來。她的這番動作,看的張韜連連點頭,這是一個細心的姑娘。
人生就是這樣,經曆了苦難才能懂得生活的真諦。優渥的生活中,往往隻會養成跋扈的性格。然而這個世界上的人有千千萬,有幾個不想過著跋扈的生活?